長期以來,中國人的財富來源,主要是兩個,即所謂耕讀。耕是種田,農業生產,這是最主要也最正當的,因此地主在舊時代是得到尊敬的,他們靠土地、靠農業生產發家。還有靠讀書,讀書本身是不掙錢的,但學而優則仕,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就是通過科舉獲取功名,當官享受俸祿,其實也是靠農業生產提供的物質條件。舊時代常見的門楣上大書“耕讀傳家”就說明,擁有土地和學習儒家經典是當時人向往和引以為榮的。
但商業、手工業就被認為是“末業”,中國古代商人的地位一般都是很低的。“士農工商”,商是排在最后的。有些商人盡管富可敵國,但要取得社會地位,就只能通過結交官府,或者花錢買一個官爵,像在清朝買個“候補道”。許多成功的商人的經歷說明,經商賺錢往往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一旦賺了錢、發財了,還是要千方百計改變商人的身分,或者讓自己的子女向“儒”回歸,培養子孫讀書,實在不行也得買官。
另外一個方面,舊時代是沒有真正的私有財產的,是權力所有制,財產都是屬于皇帝的。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上生產出來的財富就都屬于皇帝,他可以隨時剝奪你。皇帝如果剝奪你的財產,或者政府要剝奪你的財產,沒有什么道理好講的,一道命令就可以。中國土地的私有制也是不完整的,皇帝或官府要占百姓的土地,是沒有什么障礙的。
理論上講,所有的大臣、所有的人民都不過是皇帝管理的資產。在這種制度條件下,人們想的不是改變制度,而是改變自己,通過改變自己的社會身分來改變自己的生活。這就是小說《儒林外史》里范進一次一次考試的動力,因為一旦他成了舉人就有了相應的權力和勢力,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就可以享受免役,連家人都可以免役,中了舉就可以獲得豁免權,就馬上會有人來送土地,有人自愿投靠當仆傭。
中國從來沒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而且中國人有一個習慣思維,就是除了種田和當官以外的致富肯定是有問題的,造成中國長期以來是瞧不起商人。而商人發了財之后,要么就是改變自己的身分,要么就是轉化財富形態,如造花園、修宗祠、買官,還有,附庸風雅。當然附庸風雅也有積極意義,客觀上是支持文化藝術事業。如清代揚州有很多鹽商,才出了“揚州八怪”。“八怪”并不都是揚州人,他們能聚集在揚州是因為鹽商買他們的畫,資助他們。但這樣一來,商人賺來的錢并不是用作資本在市場上流通,商業就不可能繼續發展。有人講,乾隆的時候國力很強,生產規模可能比英國還大。這種說法是不是符合事實暫且不論,但是有一點不可否認,就是當時大量的財富不是在市場上流通,要么放在國庫里,要么藏在富人的地窖里,沒有起到流通的作用。
中國歷來所謂均貧富,其實就是均貧,富是均不了的,因為富的基礎就是權力。要均貧富,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打下來,然后分掉。但是一旦掌握了政權,這個政策馬上改變了。李自成得天下前的口號是“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未經美化的原話是“吃他娘,用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但得了天下就不行了,百姓不納糧,他靠什么維持統治?就是紅軍建立蘇維埃政權后也一樣,也要正常征稅,不能老是打土豪啊。
這些都說明,中國歷來對財富的觀念是扭曲的,一說起來便是為富不仁,無商不奸,不義之財,總之,富與仁、義與利是對立的。所以中國人歷來認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大家窮,只要人人平均。反過來,生產水平本來就很低的情況下,要均富,富而均是根本不可能的。改革開放以后,鄧小平首先提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要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當然有人現在議論,說先富起來怎么怎么樣,要追究先富者的原罪。但如果不是鄧小平開了這個門,如果不改變觀念,中國能有今天的經濟實力和生活水準嗎?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確是帶來了不少社會的弊病,但是我們還是應該肯定:中國幾千年來,一個政府、一個執政的黨,能夠真正把富民放在重要的地位,并且采取了措施,使民眾真的富起來,同時又帶來觀念的更新,這是很不容易的。
其實基督教原來也是有這樣的問題,也是說發財致富不是光榮的事。但是新教通過對教義的倫理解釋解決了這個問題。認為富裕不僅使個人得到幸福,而且也是榮耀上帝,是為上帝增光。這樣一解釋,富的倫理問題就解決了。同時也要求富了之后應該做慈善、做社會公益,這樣,致富就是光榮的了,富人就是堂堂正正的了。
以往中國人的觀念中義和利是對立的,要講義就不能講富,富了就是為富不仁,這個觀念普遍存在。所以有人富了之后,要編出種種神話,說明發財緣由,以證明是善有善報。其實過去西方人也編這樣的神話,新教倫理卻提出了新的理念,作了新的解釋。一個人能富裕說明有他能力,并且盡了努力,得到上帝的眷顧,也使上帝得到榮耀。新教的倫理解釋不是蔑視和拒絕財富,更不是仇視和打擊富人。多少年來我們灌輸和被灌輸的,是把優良的品質和貧窮聯系在一起,好像富了就沒有優良品質了,得了利就不義了,富了人就變了,所謂“飽暖思淫欲”。
雖然現在一部分人仍然有仇富心態,但大多是仇視那些巧取豪奪、貪贓枉法的人和搞權錢交易、靠不正當手段致富的人,而不是仇視一切富人和財富。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進步,不過應該說明,使中國人改變觀念的不是新教倫理,也不是其他宗教,而是改革開放——改革開放的現實成果改變了人們的財富觀念,尤其是義利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