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寫字成了件了不起的事情,若起古人于地下,他們一定會感到大惑不解。在我們身邊,但凡能寫兩筆的都被尊稱為書法家,他們不停辦展覽,出集子,有一些就這樣成了名人。于是身邊就有許多人都拼了命學寫字,各行各業的,包括一些現任官員,都希望撈一頂書法家的帽子戴戴,仿佛會寫字就是有文化了。
要說過去,專門寫字畫畫,地位并不高。借此糊口,更是難以啟齒。所以,在中國古代,從未出現過扎堆搶著成家的局面。熹平年間,漢靈帝立鴻都門學,招攬能辭賦鳥篆的藝人,待以不次之位,立即遭到群儒的反對。至今,我們仍記得那位言辭激進的蔡邕,卻沒有人關心當時那些擅長鳥篆的姓甚名誰。雖然沒有一件碑刻可以確認是蔡邕留下的,但唐代的筆法譜系卻一直追溯到他。他無意當書家,卻不小心進入了書史,其地位不是寫字兒的人可以想見的。又如顏之推雖在《家訓》中誡子弟勿學書,免得為人所役,不過他懂得字之可貴,是因為其中有人在,所謂“尺牘書疏,千里面目”,并不僅僅看上去悅目而已。唐人講求書學,但也強調“先文而后墨”。可見,書法從來不被當作純粹的形式來看待,它還和倫理、文字、文學等密切相關,所謂舞文弄墨,不能文,墨便沒有價值。到了宋代,這個規定就更為嚴厲,不學無術的人,哪怕每天臨《蘭亭》一過,在蘇東坡他們看來,都俗不可耐。雅俗的區別端在其人品性如何、學識如何,而一旦染了俗氣,則誰都開不出藥方。也就是說,字的好壞,并不單純取決于形式,而取決于形式背后的那個人。這一宋代建立的書以人傳的傳統,影響深遠。黃道周曾經說,作書是學問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為關心。又說自己素不喜此業,只謂釣弋余能。如果你了解黃的生平,就會相信那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曾經為王羲之鳴不平,認為王的品格在王導、謝安之間,因為雅好臨池,聲實俱掩。我們今天仰慕黃的書法,一定是他覺得最不幸的事。
清代的碑學,往往被認為更加形式化,然而形式感最強的“揚州八怪”的字,在后來的評價中并不高。事實上,清代碑學雖然在取法的范圍與方式上與傳統帖學有很大差異,審美趣味也大不相同,但與學術的關系更為緊密。但凡了解六書原理,了解名物制度,了解歷史文獻的,大多不敢將篆隸書隨意變形,讀書先識字,在古人看來,滿紙錯訛字,越妖冶越是墮入惡道。乾嘉學者的字,大概可以用“規矩”來形容,雖然看上去沒有驚人之處,卻大多耐看,從中可以見得品行與學問的光芒。比如阮元的信札,熟練、率意而自信,所有的趣味都在不經意間靈光一閃,不像今天的展覽體,連飛白都要事先設計好。自然還是做作,一旦分清楚了,也就摸到欣賞書法的門道了。
如此說來,字的好處,大多不是出于經營,而關乎長期書寫所形成的手感。在古人看來,寫字再尋常不過,就是熟能生巧。今天令我們把玩不置的信札,當時很少有人將之當作藝術來對待,而這恰恰是書法最迷人之處。它不是純粹的形式狂歡,而是不同的手感所傳遞著不同人的信息。你可以不認識他,卻能從中揣摩他的性格、他的志趣、他的高明,甚至他的調皮。看時人的展覽,我們很少再能體會那種揣摩的樂趣。字的沒趣,根本在于人的寡味與無聊。我每每看到那些拉開架勢作寫字狀的人,就特別反胃,他們連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要靠別的花招來嚇唬外行。而當寫字成為一個專門的行當時,這樣的嚇唬手段只會越來越多。好在中國人多,總有一群又一群人圍在“大師”身邊。我常為那些一臉崇拜感到難過,如果沒有學會獨立思考,就算王羲之來教你,你也不成。我也曾和朋友開玩笑,判斷一個人書法行不行,你只要聽他說的話,是不是比你有見識,或者,你看看他寫字之外還會些什么,如果除了展覽、獲獎、學歷或是書協名銜之外,啥都沒有的話,你基本可以看輕他。
寫字本身并不復雜,拿起毛筆,只要識字的都能寫。我們說一個人寫得好,是說他有驅遣毛筆的高度技巧,就像有人溜冰會摔跤,有人則瀟灑自如,隨心所欲。但寫字也不是越瀟灑越好,孫過庭說“能速不速,是謂淹留”,淹留既可能是技術上的要求,也可能是美學甚至倫理上的要求。含蓄最難,有十分,不經意間只展露兩三分,讀者就會想,這個人另外七八分是什么樣子,于是就有了想象的快樂。今天寫字兒的,猛人太多,不攪翻池水,生怕別人說他不夠性情,于是蠻橫粗陋,忽伸忽縮,那種一驚一乍,常讓我想起項穆嘲笑當日南路體的一段話來:“瞽目丐人,爛手折足;繩穿老幼,惡狀丑態;齊唱俚詞,游行村市。”又有一種人,常常作勢要展現技巧,說臨帖能夠如燈取影,惹得一干看客大呼小叫,以為“二王”再世。其實不過描頭畫角的小伎,如優孟之效孫叔敖,不僅神情懸隔,于古人佳處亦且心昏手迷。如果你不能用正常人的速度寫出如燈取影,最好不要瞎吹牛。
因為學寫字的人多,大學里的書法本科也應運而生,甚至還出現了以寫字為主要課程的博士教育,培養出一堆博士書法家。然而,當寫字從整個歷史文化的脈絡中被剝離出來,成為一個專門訓練的技巧,其最大的危機就是書寫的形式化,而書法恰恰不純粹靠形式來饜足人心。事實上,四年青春期,整天與筆墨為伍是一種摧殘,那種不明就里的反復勞作,很容易將學生訓練成文字匠人,雖然他們的手藝未必如一個木匠來得皮實。若不是因為與文化的關系,寫大字憑什么就比當木匠更有優越感?一個合格而負責任的老師,首先要做的,不是向學生描述當書法家的美好前景,尤其不能以自己能賣幾張字為例,而是要向他們講述先文而后墨的道理,趁著年輕多讀點書,學會思考,即使學書不成,還能干別的。如果學得一身憎恨讀書的習氣,縱使有幾分寫字才能,終究泯然眾人。過去三十年,我眼睜睜看著那么多有才華的人一個又一個墮落下去,沒有學識與格調,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全是白搭。
最沒格調的,當然是存在感越來越成問題的協會。這個協會除了基本的官員架構,還設立了各種極不專業的專業委員會,看起來人滿為患。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協會掌握著誰是書法家、誰是好書法家的授予權。這個曾經起過積極作用的組織,早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如今剩下的,只有排坐坐吃果果的直白企圖。說今天書法界亂象一片的,大多是在組織里有位置的,他們不希望出現任何變化,不希望既得利益被新來的人挑戰與瓜分。在過去,要想挑戰還真難,他們有組織、有展覽、有媒體,大家都得擠上這座獨木橋。但今天的自媒體平臺,讓人們有了更多展示、宣傳與推銷自己的渠道,書法的社群及其消費對象也在迅速細分,比如走畫廊圈的、接近時尚圈的、混跡娛樂圈的,還有師生圈、私塾圈、博士圈、玩物圈、題跋圈,不一而足。玩得怎么樣暫不評價,但目前的格局,一定比過去的一言堂要健康得多。
倘若借著這樣的機緣,讓寫字重新成為生活中的一件尋常事,人們從寫字中獲得樂趣,也獲得教益,也許我們可以對書法的未來仍然抱一份希望。如果大家的煞有介事,不過是想混成名利雙收的書法家,這個時代的出息就太小了。
薛龍春,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薛龍春,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