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里,“酥”占據著重要的餐桌地位。
酥,從酉、從禾。它的本意很簡單,一種發酵食品:發酵濃縮后的牛羊乳是酥酪、發酵烘焙后的小麥制品是酥點。而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富庶的地方逐漸不滿足把乳制品和糧食制品做“酥”。酥肉,應運而生。
作為食材價值最大、技術程度最高、應用范圍最廣的“酥”,酥肉存在于很多歷史久遠、文化經濟曾經高度發達的地區。尤其是川味小酥肉,無論蘸干碟、涮火鍋、搭米飯,小小酥肉,總能爆發出令人驚嘆的味道宇宙。
人見人愛的小酥肉,為什么誕生在四川?
No.1 壹
酥肉傳說起源自商紂王時期,百姓不滿暴政,炸“蘇妲己的肉”來吃。這種渲染階級對立的故事,與油炸秦檜的“油炸檜”類似,雖然被人民群眾喜聞樂見,但可信度確實不高。
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酥肉的發展路徑,最早來自貴族私享,卻最終在市井開花結果。原因很簡單,在農耕文明發展的初期,豬肉是代表了經濟水平的食材。
與牛羊不同,在馴化之初,豬就不具備耕牧價值,它的豢養意義,就是在不與民爭地的前提下,消耗農耕社會多余的食材。
換言之,只有養得活人,并有余力的階層,才有可能養豬、吃肉。
傳說中周文王姬昌是在豬圈里出生的、晉國大夫范宣子家族始祖叫豕韋氏、漢武帝的乳名是彘……打在貴族們身份里的關于豬的烙印,并非貶義。相反,這是身份和地位的標識。
甚至連漢字“家”,都暗含了“屋里有豬”的美好期許。
四川盆地,尤其是成都平原,恰巧是中國農耕區中,最富庶肥沃的、最早有條件豢養大量豬只的土地之一。
從青藏高原奔流而來的沱江和岷江,由此進入平原地區,大量裹挾而下的泥沙腐殖質在此堆積,造就一塊土地肥沃、水患頻繁的沖積扇。
公元前3世紀,秦滅蜀。為了把當時洪災泛濫的蜀地,變成后方的大糧倉和問鼎中原的資本,在秦昭王派遣蜀郡太守李冰建造了著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從此以后,岷江下游分散成了無數支流,洪水泛濫的成都平原變成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
豬的豢養和普及,有了客觀條件。
回鍋肉、東坡肘子、夫妻肺片、甜咸燒白、川味紅燒肉……川菜里無數與豬有關的料理,都因地理的優勢和歷史的際遇而生。而它們精于選用豬的不同部位,則與大量產出的原材料呈現高度關聯性。
衣食足,知榮辱。
No.2貳
《禮記》記載的周天子起居飲食里,出現了一種名為“炮豚”的食物:先烤后炸的小豬。
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有記載的油炸豬肉。
從本質上來說,烹飪方式,就是不同導熱介質對食材的作用。以空氣為介質是燒烤、以金屬為介質是干炒、以水為介質是煮、以蒸汽為介質是蒸、以油脂為介質則是炸。
相比之下,油炸具有很多優勢:油脂儲熱性好,能讓食物受熱更均勻,水分更少,味道更濃郁;油脂受熱會分解出一些特殊香氣的醛類低階有機化合物,容易被人體吸收利用,讓人的味覺受體反饋“好吃”;很多呈味物質是脂溶性的,比如蔥蒜素、辣椒素,只有油脂才能析出其中滋味。
但上古時期,提煉油脂成本很高。所謂“炮”,其實是燒烤過程中讓豬肉自然流出油脂,再用動物油脂把肉炸透。
相比蒸煮,這種做法對肉的損耗很大。顯然,在畜禽不易得的時代,這真的只是周天子才能常常享受的食品。
公元前126年,張騫通西域歸來,帶回了一種與中國原產的苧麻、大麻完全不同的麻類植物。它種子的油脂含量最高達到50%,只用手指一掐,就能冒出油來。
中國人叫它胡麻、油麻。而今天,它的名字叫芝麻。
此前一直依靠動物肥膘加熱獲得油脂的中國人,猛然發現原來植物也有類似功能。芝麻之后,人們還陸續發明了以土生的油菜籽和大豆榨油。
相比動物油,植物油脂熔點高,不易凝固,能讓小酥肉的外觀更金黃锃亮,香味更細膩優雅。更重要的是,植物油大大降低了油炸的成本,讓舊日王謝堂前的“炮豚”,變成了尋常百姓家中的小酥肉。
今年1月,央視推出紀錄片《家鄉至味2022》,在講到“川味”時,小酥肉是無論如何繞不開的話題。美好農家小酥肉作為將川渝傳統農家風味完美復刻、并走向千家萬戶的代表出鏡。
《家鄉至味2022》讓小酥肉回歸本源。人們了解到,作為小吃之外的蒸酥肉,還是川中老菜“九斗碗”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夸張的說,小酥肉承載了四川盆地的山川風物、承載了川渝孩子的味蕾記憶、也承載了川菜江湖的銳利表達。
小酥肉在千百年前飛入尋常百姓家之后,也被老百姓們玩出了許多花樣。油炸掛糊,值得一提。
掛糊不用加水,只需要蛋液和面粉,在熱力催逼之下,面漿里的淀粉會與蛋液里的氨基酸發生美拉德反應,產生復雜的香味物質,并爆發出驚人的焦香、脆口,與內里軟嫩的豬后腿肉形成復雜的、多重的味覺層次感。
此外,油脂還能析出雞蛋黃中的固醇類香味分子,尤其是植物油,能與雞蛋帶來的動物脂香完美契合。每一步,都恰到好處。
No.3叁
中文里把肉類的異味分得很細,有膻、腥、臊等專用字,雖然它們所指的異味有所不同,但本質上,都來自人類對異體動物蛋白質和脂肪的排斥。
由于這些味道來自肉類本身,很難通過簡單加熱祛除。
恰好,位于喜馬拉雅東麓,中國地理第二階梯邊緣的四川、貴州、云南地區,出產一種氣味銳利,能有效祛除腥膻臊味的香料。
花椒。
由于古代中國政治中心華北平原、黃河流域的緯度偏高,物種豐富度相對不足,所以中國并不是一個盛產香料的國家。花椒的存在,讓更多更高級的烹飪有了可能性。
嚴格來說,花椒味并不是香味,而是一種刺激性的“辛”,但它依然受到了中國人的追捧,《詩經》說“椒聊之實,繁衍盈升”。意思是,像有許多果實的花椒一樣,子子孫孫開枝散葉;描述美酒的詞是“椒漿”,描述秀麗的閨房是“椒房”、描述女子美好性征的則是“椒乳”。
在深受孔儒中庸文化影響的傳統中國社會,氣味過于張揚的植物能如此受追捧,是很罕見的。原因正是,為了表彰花椒在古代烹飪中的突出作用。
從某種程度上說,川菜重調味的傳統,也來自原產于此的花椒、食茱萸等香料作物。翻遍川菜典籍,不管是《蜀都賦》里描述的“調夫五味,甘甜之和”,還是《調鼎記》里描述的“撒以椒面、蔥花、香蓀,吃之甚美”,又或者是今天川菜典籍描述的“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花椒,一直是川菜之魂。
而川味小酥肉,自然也少不了花椒的參與。少量的花椒,在油炸的過程中,析出大量脂溶性的單萜烯、單萜醇等精油類物質,提供辛香、平衡肉味。
一幅由豬肉、植物油和花椒構成的三國版圖,由此成型。
事實上,酥肉存在于很多歷史久遠、文化經濟曾經高度發達的地區:在山西運城,人們拿紫蘇調味的肉,先炸酥,再墊木耳蒸,這是晉南好菜蒸碗酥肉;
在貴州凱里,人們拿酥肉來煮紅酸湯,發酵后帶有濃郁酸味的番茄湯,與金色的酥肉形成絕配;
在江西南昌,人們以肉茸為豬肉掛漿,炸酥后再加醬油燴,這是贛菜代表紅酥肉;
在山東聊城,酥肉則是重要的湯料,炸好的酥肉在雞湯中燉入味,加入醋、香菜,這是魯菜宴席必不可少的一道開胃菜;
但它們與川式小酥肉相比,缺了豬后腿肉精細分切帶來的緊致的口感;植物油與蛋液裹漿精細配比帶來的酥松脆嫩的外殼;以及作為靈魂的花椒,提供的直擊靈魂的麻與爽。
No.4肆
十七世紀起,四川發生了一件至今改變中國人口和社會結構的大事:湖廣填川。
持續百余年的時間里,來自湖南、湖北、廣西、廣東等省份的百萬百姓,被有組織地送入四川盆地,填補因連年戰亂發生的勞動力缺口。
在安土重遷的中國古代農業社會,愿意不遠千里地移民到一塊陌生土地上的人,大多是在故鄉失地的中下層平民。
他們的到來,塑造了今天四川地區的煙火和江湖:采耳、茶館、麻將這些項目,在四川的流行程度,超過了國內的任何地方,本質上來說,它們都是充滿安逸樂趣的平民娛樂。
圖/李志勇
另一方面,移民者之間的融合,也帶來了美食的發展,各大菜系幾乎在川菜里面都能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反過來說,川菜、川渝火鍋能在全國風靡席卷,也是這一原因。
曾經登堂入室的川式小酥肉,在這種人口變遷里,越來越體現出市井風味的、接地氣的一面。“農家小酥肉”這樣質樸的形容詞,正是川渝地區對小酥肉滋味最高的評價。
而精擅廚藝的川中大師們,還探索小酥肉在餐桌上的更多可能性,清淡鮮美的酥肉湯,與開水白菜、肝膏湯和芙蓉雞豆花這些“高級”川菜,頗多異曲同工之妙。
事實上,川式小酥肉最能放下身段。常常出現在火鍋附近的它,并沒有固定的吃法。
打一碟由花生碎、花椒粉和辣椒粉組成的干碟,拿小酥肉蘸著吃,這是就冰啤酒的好菜;盛小半碗白米飯、舀一勺火鍋底湯,將小酥肉泡飯吃,半脆半軟、層次豐富,是下飯神器;也可以直接把小酥肉放進火鍋里涮著吃,油炸過疏松多孔的酥肉表皮,會吸滿鮮美的湯汁,滋味濃郁,別有趣味。
返璞歸真,不拘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