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看花“戲份”頗多,可謂花樣繁多,活色生香。粗放點的,可以走馬觀花、一日看遍長安花。
講究點的,那就多了,可以琴、棋、書、畫、詩、酒、花、茶、香、瓷“十雅”共享,是謂賞花;
可以鏡花水月、生花妙筆;可以講儀式、觀外形、品意境、比品格。
現代人看花,除了居家養花,出外可觀花海,實際上花海概念太過寬泛,還有花山、花谷、花田、花園、花圃等。
還可以關顧十二生肖對應的十二花卉,以及各種花語,增加一些浪漫情趣和意象。
觀賞,先觀后賞。觀,一般只停留在表面看看而已,賞,講究心靈深處獲得的美感,這就需要一定的學問。
賞花作為一種高雅的情趣,有其深厚的文化底蘊。
我國的賞花文化,自先秦時期初見端倪,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進一步發展,隋唐五代時期得到了普及,宋代發展至全盛,至明朝達到了成熟和完善。
從注重欣賞姿色氣味的感官品鑒,到注重寓意內涵的意趣賞玩,再到欣賞生命律動的審美觀照,古人賞花講儀式、觀外形、品意境、比品格,這才是賞花的正確打開方式!
01
賞|花之儀:講儀式的誠心正意
賞花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周代初期。
1973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中發掘出一塊刻有盆栽植物花紋的陶片。
秦始皇統一六國后,在咸陽營建了“上林苑”,就從全國引入不少植物。
漢代,出現了我國早期花卉栽培技術。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對花卉的認識開始從以實用為主逐漸轉為以觀賞為主。
如陶淵明種菊、食菊、賞菊、頌菊,為菊癡狂。
從唐代開始,可供觀賞的花卉種類繁多,賞花文化廣泛普及,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唐代詩歌、繪畫等藝術的發展。
瓶、盤、籃、缸、筒、碗,六大容器的插花形式已齊全。
講儀式
值得一提的是,當賞花從戶外自然欣賞進入了藝術欣賞領域,相應的賞花禮儀也逐漸完善了起來。
唐代羅虬的《花九錫》記錄了唐代宮廷插花花九錫賞花儀式。
唐代羅虬的《花九錫》
認真品讀,這套賞花儀式應該能夠充分展示中華花文化精妙深邃的秘境,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古人賞花的儀式感。
“花九錫”是宮廷賞花時賜予花卉的九種貴重的事物,具體如下表:
唐代宮廷插花花九錫賞花儀式
至五代時,進士韓熙載提倡香賞,將花與燃香相結合。明代袁宏道認為酒商容易冒犯花神,極力推崇茗賞。
為了與花的姿韻與品格相匹配,古人賞花講究高雅脫俗,慢慢品味,有“圖賞”、“酒賞”、“琴賞”、“詩賞”、“香賞”、“茗賞”、“談賞”等多種形式。
對自然生長的花,主“酒賞”;對瓶中的插花,主“茗賞”。
古人賞花非常講究視、聽、味、嗅覺的積極參與,力求使欣賞達到一種全身心投入的藝術享受。
重時令
古人常把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相提并論,賞花需要注意選良辰,擇良地:
袁中郎曾言:
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賞花活動講究花與周圍環境和時令節奏的和諧,是一種在特定的自然環境之中進行的高雅的審美活動。
禹之鼎《西郊尋梅圖》
《小窗幽記》中記載的“雪后尋梅、霜前訪菊、雨際護蘭、風外聽竹”都是古人賞花重時令的體現。
02
賞|花之悅:觀外形的姿色生香
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曾經說過:
“花是自然界的最美麗的產物。”
“花”以艷麗的色彩、淡雅的清香、雋美的姿態,得到了全人類的喜愛。
中國文人對于“花”形色之美的贊揚可以從很多成語上得到驗證,如“如花似玉”、“閉月羞花”、“花容月貌”等等就可見“花”的形象在中國文人心目中是美的極致的象征。
比如,在崇尚雍容華貴之風,以肥胖為美的唐代,牡丹以其花大色艷,富麗堂皇,號稱“花中之王”,享有“國色天香”之譽。
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令牡丹國色天香的絕代風華躍然紙上。
劉禹錫的“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短短二句,真是寫盡了長安城賞牡丹的盛景。
賞花時,古人最初的觀賞集中在外形上:
花色五彩繽紛,賞心悅目
色為花衣。古人賞花重色,“萬紫千紅總是春”,這點可以從古詩詞中得到印證。
詩經中描寫了一些花草的色彩,《周南·桃夭》中“灼灼”的桃花與“蓁蓁”的桃葉;《衛風·淇奧》的“綠竹猗猗、綠竹青青;《秦風·蒹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后續的詩詞中有描寫“李花怒放一樹白”的白色、“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色等等。
古人賞花最主要的的一個特點就是顏色對比,綠水青山和姹紫嫣紅形成了強烈的色彩反差。
春花圖
因此紅綠對比最為多見,如:“千里鶯啼綠映紅”、“綠叢又放數枝紅”、“山青花欲燃”、“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
花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香為花魂?!傍B語花香”是很多人追求的環境好和生態美,所謂“花香”是指花卉所產生的具有芳香氣味的化學物質,這些物質漂浮在空氣中,能刺激人類的嗅覺細胞引起愉悅感,使欣賞者身心舒暢。
春有梅香,夏有荷香,秋有桂香,冬有瑞香……古人對于花香的記錄有“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的蘭香、“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的牡丹香、“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桂香;“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梅香......
其中,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文人逸士大多喜歡清逸雅致,古代文人墨客尤為喜歡幽香“蘭香”和清香“梅香”。
蘭香“眾香拱之,幽幽其芳”,被孔子認為是王者香,在北宋時稱為“香祖”。
宋陶谷《清異錄·草木門》“香祖”條稱:“蘭雖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襲人,彌旬不歇,故江南人以蘭為‘香祖’?!?/span>
因梅花傲雪凌霜的堅韌形象,“贏雪一段香”和“自苦寒來”的梅香也備受歷代文人墨客的推崇,梅花的花格香品轉而成為了賞梅者追求的人格與氣節,“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和“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就是證明。
花形千姿百態,形態各異
形為花骨?;ㄗ伺c花色一樣,可以“養眼”。
在古人眼里的花姿,有“花姿人影波心競”的荷花,“姿美鮮可掬”的菊花、“接葉開花玉瓣長”的百合、“葉概花姿天與真”的牡丹、“婀娜花姿碧葉長”的蘭花、“花似金杯薦玉盤”的水仙花......等等。
清代畫家松年認為:“花以形勢為第一”。
歷代國畫講究“山靈水秀花姿俏”,其中的花姿講究既要有婀娜遠塵之絕姿,又要有獨立遺世之高韻。
明代陳洪綬的《玉蘭柱石圖》
如明代陳洪綬的《玉蘭柱石圖》,構圖則非常疏朗,設色薄透清雅,用介乎寫實與裝飾的手法,以凝重的用筆、輕松的線條、簡約概括的造型,來表現玉蘭花端莊、雋永、清秀、淡雅的精神面貌。
中國歷代的文人雅士靠作畫、詠詩,發揚傳承了賞花文化。歷史上分類記錄各種花卉及其相關詩文的書籍相繼問世。一部《廣群芳譜》就是極富中國特色的中國古代“花卉大百科全書”。
國人對花卉的欣賞當然不止停留在這個層次。
當花卉進入了藝術創作,賞花活動也從賞心悅目的感官愉悅進入到了一花一世界的審美意境。
03
賞|花之韻:品意境的詩情畫意
正所謂“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古人賞花在注重紫色和香味外,還注重韻味和意境,很多花可比擬象征、可融詩入畫。
意境是在情景交融的基礎上所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美的境界,它以意蘊、情趣取勝。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和傳統藝術中最具民族特色的一個重要概念,琴棋書畫、園林布局、物品陳設等等,莫不講究意境之美。
賞花作為一種審美活動,同樣離不開意境趣味。
帶有藝術創造性質的插花藝術便自然而然的演變成了一種賞花活動。
在我國,花道即插花藝術,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文化。著名的日本花道最早就來源于我國隋唐時期的佛堂供花。
先秦時,當時民間已有互贈花束的風尚。
《楚辭·九歌》
《楚辭·九歌》中記載了,每逢重要活動,先民們將折枝花插在頭上,佩帶胸前,系于腰間或集把成束地擺放神座前,或懸掛于屋梁、木車等上面,用來裝扮自身,載歌載舞。
在漢、魏及南北朝時期(公元前206-公元589年),原始容器插花意念由于宗教等原因形成,并得到發展,文人插花漸露頭角。
《修行本起經》(東漢·康孟祥譯)中寫到:“須臾佛道,知童子心時,有一女持瓶盛花,佛度光明,徹照花瓶,變為琉璃??。
步入隋、唐、五代時期(公元581-960年),插花成為一門藝術得到廣泛普及,進入興盛階段。
君王提倡、文士尚雅、仕女愛花,處處呈現出一派爭奇斗艷的盛況。
宋朝時,插畫藝術進入了全盛階段。
斗茶、品香、插花、掛畫被文人雅士稱為“生活四藝”。
宋代文人“生活四藝”
花道、茶道、香道也經常被人們稱為“三雅道”。
明朝插花藝術無論是在技藝上和理論上都已達成熟和完善,確立了中國傳統插花的主要特點與風格,建立了中國傳統插花的理論體系,一批插花專著問世,如張謙德《瓶花譜》,袁宏道《瓶史》,屠東竣《瓶花月譜》、《瓶史月表》,尤以袁宏道的《瓶史》最具影響力,后傳入日本,備受其花道界推崇,奉為經典并成立有“宏道流“。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兩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袁宏道《瓶史》
我國的插花和盆景藝術,大多來源于山野的自然材料,經過藝術家高低疏密的巧妙布局、巧奪天工的加工雕琢,創造出了飽含自然氣息的花木藝術精品。
插花和盆景點綴案頭,賞花由原生態的自然狀態走向了人們的生活,自有一番渾然天成、生機盎然的審美意境。
美落實到了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
04
賞|花之品:比品格的比德比興
當花卉獲得豐富的寓意,賞花活動也從天然神韻的美學意境進入到悅心誠意的心靈層面。
人們所賞之花便不再是花,而是一種人格,一種人生理想。
中國歷代文人通過歌詠花草樹木,托物言志,借物詠人,表達自身高潔的道德追求。
例如:詠梅之凌寒傲雪,詠竹之高風亮節,詠荷之出污泥而不染,就產生了松竹梅“歲寒三友”、梅蘭竹菊“四君子”等固定說法。
“詠花”詩詞作為詠物詩詞的一個大類,蔚為壯觀,歷代留下的賞花頌花的詩詞更是數不勝數,據不完全統計,古代僅詠牡丹的詩詞就達四百多首。
花有花品,人有人品?;ㄊ录慈耸?,賞花即賞人。
清代文學家張潮說:“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span>
比興手法早在《詩經》中就已廣泛運用。
“比”是譬喻,以彼物比此物也;“興”是寄托,寄情于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巍ぶ祆?/span>
以花起興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如:《關雎》以荇菜起興,引出淑女。
所謂“比德”,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即指從大自然的山水花木、鳥獸魚蟲的欣賞中體會到某種人格美,主張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體驗自然美。例如:《荀子》“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
受儒家君子比德思想的長期影響,古人賞花不只單純從綠化功能和造景功能著眼,也注重以花木言志,使花木人格化,講究植物花草的“比德”情趣。
在《詩經》中出現了不少用花來喻人的詩篇。如“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車,顏如舜英?!叭A”、“英”都是指花,舜華是指木槿花,在《小雅·常棣》中還用棠棣花來表示兄弟之誼。
在《詩經》中以花喻人,以花抒情的有30多篇,約占全部詩篇的三分之一。以花喻人的這些詩已經將自然的花變成了文化的花。
再比如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其中吟詠的花木45種?!峨x騷》中的:“啟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屈原以幽幽香草自喻其高潔的品格,這樣以幽蘭香草等花卉自喻的句子,在《楚辭》中不勝枚舉。
花作為自然界客觀存在的一種植物,因為融入到詩人的生活之中,變得意蘊豐厚。
正如屈原以蘭蕙自喻,陶潛以菊自況、周敦頤以蓮明志、鄭板橋以竹寄情……凡此種種,詩人把花卉和情懷聯系起來,都是中華民族的高尚品格和至美心靈的絕佳表現。
國畫《梅蘭竹菊》
北宋詩人林逋曾在杭州孤山北麓結廬隱居,作畫吟詩,他一生寫了許多詠梅詩,其中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通過“疏影”、“橫斜”、“浮動”將梅花的品格形態寫到了極致。
他以種梅養鶴自娛,有“梅妻鶴子”之稱。
以花自喻,與花為伴的生活,是審美的生活。
美學家朱光潛呼吁:“慢慢走,欣賞啊!”
花有花品,人有人品?;ㄊ录慈耸拢p花即賞人。
有時候賞花是賞一種人格,一種人生理想。
賞花者,所看到不應僅僅是姹紫嫣紅的表象美,還更應該通過這些表象,領略其內在的意境美,品味其背后的文化美,讓生活多一份風雅,添一份美麗,這才不枉盎然興致,處處皆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