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中國傳統美食中最特別的存在。它是元老級別的菜肴,淵源可追溯至一千五百年前,那時的廚房缺醬少料,紅燒肉的發明,如同在沙漠中培育的紅花。
一千多年以來,它傳承、迭代,背后隱藏著中國歷史的更迭,文化的興衰。如今的年輕人不愛這道菜,因為經濟發展迅速,物質充裕,人人營養過剩,需要更加清淡健康的飲食。紅燒肉的“過氣”,映照著中國的繁榮。
紅燒肉是中國菜的極致,對原料、刀工有絕對高的要求,烹飪過程絕對麻煩講究,色香味絕對的高標準,形狀絕對的嚴苛,對搭配食材絕對的排斥,并且,審美絕對的平民化。
街上隨便拉一個十二歲的中國孩子,也敢指摘一碗不完美的紅燒肉:顏色不好看,吃著有點膩,聞到了奇怪的香料味道,肉的邊角有點焦……然后告訴你:“這不是紅燒肉,這是我媽做的燉肉。”
燉肉和紅燒肉,不是同一碗肉。哪怕紅燒肉已經分支出許多種類,審美原則不能變,一定要紅得漂亮,切得整齊,肥瘦層次分明,口感肥而不膩,口味咸中帶甜,肉皮很有嚼頭,瘦肉入口即化,才能擁有姓名。
它辨識度太高,看一眼,吃一口,就銘記于心。
但它又是多變的,每一碗紅燒肉,都被烹飪者灌注不同的靈魂,有不同的風格。
你無法同一道菜取悅很多個身在異國的人,除了紅燒肉。
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同一種食材,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做法。比如面條這種食物,北京有炸醬面,新疆有拉條子,四川有擔擔面,武漢有熱干面。
即便縮小范圍,只研究四川的湯面,仍然有鹵肉面、熗鍋面、重慶小面、煎蛋面……
就算你用一碗正宗的擔擔面招待一個四川人,人家也可能不領情,并告訴你,我們達州的面條不是這個味。
紅燒肉則不同,只要它夠紅、夠爛、夠藝術,還能做到肥而不膩,哪怕與家鄉的版本口味參差,也會得到每一個國人的肯定——這道菜是紅燒肉。
小籠包、清蒸魚、炒青菜,都有家鄉味,紅燒肉,是國味。
正因如此,當年清末、民國的留學生們初離國門后,最惦記紅燒肉。張愛玲的小說《相見歡》中寫到,伍太太自小嬌生慣養,陪丈夫出國留學,就愁兩件事:一是不會梳頭,二是不會燒肉。
對于這個小家庭來說,太太不會做飯沒有關系,不會做紅燒肉卻是很大的問題。伍太太燒的肉“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里面浮著幾小塊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就很生氣,說“上中學時候偷著拿兩個臉盆倒扣著燉的還比這好”。
民國的留學太太們爭相研究紅燒肉。楊絳與錢鐘書留學時,曾與俞大縝、俞大絪姐妹一起燒肉。她的“處女作”搭配了一些西式調料,開大火猛燉,風風火火做好一鍋,異常難吃。
她不甘心,反復回憶母親做菜的方法,琢磨出門道,文火慢燉,終于有了媽媽的味道。錢鐘書吃得特別滿意。
提到紅燒肉,當然既要提一提東坡肉,聊一聊蘇東坡。如今很多人都知道,蘇東坡發明了東坡肉——紅燒肉中最經典的一味,還為這道菜賦《豬肉頌》一首: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多厲害,做豬肉做出新意,做出境界,做出優越感。烹好一鍋東坡肉,早起先吃兩大碗,這胃口好的。
蘇軾是四十三歲被貶到黃州的,只因寫壞了一篇公文,成了話柄,差點被政敵置于死地。
剛剛被捕時,他絕望又驚恐,覺得一切都完了,曾在被捕的路上找機會跳河。船夫聽到他在船頭轉悠,來來回回,終于還是沒跳。
后來是王安石求情,又多虧了宋朝“不殺士大夫”的國策,蘇軾才死里逃生,被貶黃州團練副使。芝麻小官,拖家帶口,日子艱難,他帶領家人開墾城東坡地,種田幫補生計,才成了“東坡”。
蘇大人在窮苦的日子中恢復元氣,對人生也有了新的體悟。他寫了許多可愛的小詩,還給赤壁留下千古美文;他鉆研醫學和廚藝,也畫畫、釀酒、寫書法、練瑜伽。除了東坡肉,他又搞出東坡餅、東坡魚、東坡肘子、東坡腿,東坡爆羊肉、東坡牛貍尾、東坡魚頭豆腐湯、東坡扇面劃水……
燒花鴨、燒鹿尾、滿漢全席算什么,都不如東坡系列菜,每一道中都有東坡的性靈,那是古代文人最珍貴的灑落與天真。
錢鐘書形容蘇東坡“元氣淋漓”,說他“能狂妄怪僻,也能莊重嚴肅;能輕松玩笑,也能鄭重莊嚴”,貼切到極致。東坡的紅燒肉甜中帶苦,苦后飄香;東坡的河豚鮮美滑嫩,不負生死。
生命對東坡,重若泰山壓頂,輕若耳畔微風,值得厚待,也不妨一笑而過。四時的食材供他烹煮,四時的風月任他賞玩,他是天地之間的浮游,命運手中的螻蟻,可他心里揣著整個天地。
紅燒肉堪稱最有儒家精神的菜,可惜孔子生得太早,不然他一定會對此肉大加贊嘆。
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糧食陳舊變味了,不吃;魚肉爛了,不吃;食物變色了,不吃;氣味變了,不吃;烹調不當,不吃。不應季,不吃;肉切得不方正,不吃;佐料放得不好,不吃。
這是士大夫的規矩,也是士大夫的品味,穿衣吃飯,要有儀式感,行止坐臥,要有儀態規范,就連人生,也要按照軌道成長: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晚一年就顯得你特別不懂事。“不逾矩”是《論語》核心詞之一。
紅燒肉夠“儒”、夠有規矩:切得正,切得至,規制標準,顏色鮮亮,制作精美,內容純粹。老夫子端坐案前,面前一碗紅燒肉,和諧。
吃完肉,喝口濃茶涮涮油,這叫中庸。
獻給孔子的肉,想必每碗都是一樣的味道,完美而遺憾。
壇子肉也算紅燒肉的一支,菜譜得來全不費功夫:說是有個和尚偷吃葷腥,怕人發現,就用釜裝了肉,密封,以佛堂燃剩得蠟燭頭燒釜燜肉,奇香,人稱“蠟頭燉肉”,算是壇子肉的前身。
這是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中寫的,一篇犯戒的故事,讓人生出對壇子肉的無限向往,還能會心一笑,可見梁實秋其人實在可愛。要吃壇子肉,還是找梁老這種人比較好,越吃越有性味,每一口都能嘗到淘氣的快樂。
關于紅燒肉還有個笑話:民國時候,有個女漢奸叫張桂花,靠倒賣鴉片賺錢。解放后她逃到四川辦學校,做校長,因為學費很低,人稱“活菩薩”。
張桂花做了十五年的校長,某天突發奇想,做了一鍋紅燒肉改善伙食。那年頭豬肉太稀罕,她就被舉報了,警方介入調查,發現了她漢奸的身份,她被槍斃了。
要不怎么說萬物有靈呢,一碗紅燒肉,能要了一個漢奸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