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烏篷船搖曳在碧波輕泛的湖面,身側是聚攏的郁蔥小山與黛瓦青墻,四周流水潺潺,空氣中洋溢著清鮮的水韻氣息,一壇好酒的血脈仿佛就有了。
▲曾有“東方威尼斯”之稱的紹興,夾帶著一份與生俱來的溫柔與沉穩。圖為紹興八字橋。攝影/蔡敏
當山峰揭開柔水的棱角,細密的水網在藕斷絲連中,鉤織出剛柔并濟的千年古城,一如綿延的歷史長河里,留著文人群賢的蘭亭雅集,存著“吾越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的風骨與擔當,也孕育出了把酒問世,擅以醇酒入佳肴的古越后人。
這般俠骨柔腸,與溫潤馥郁的黃酒似是天作之合。身居“黃酒之鄉”的紹興人,牽著一盅酒壺走出了喜樂無恙的坦蕩花路。
從孩提時代的“滿月酒”、“百日酒”、“周歲酒”...到結婚必備的“女兒紅”、金榜題名時的“狀元紅”、生日祝壽的“花雕酒”,紹興人泡在酒缸子里長大,也浸染著屬于黃酒的溫潤與硬氣。
▲紹興黃酒的酯香和醇香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肉物的鮮美,同時去除腥味,圖為梅菜扣肉與紅燒肉。圖/網絡
即便是一桌簡單樸素的家常菜,也無不流淌著黃酒的影子。因花樣繁多的佐餐吃法,紹興酒通常被分為四大門派——
干型的“元紅”與蔬菜、生鮮做了頭盤涼菜;
半干的“加飯”融于紅肉、魚蟹成就濃郁風味;
半甜的“善釀”和雞鴨對飲,提煉出淡雅芬香;
甜型的“香雪”與糕點合璧,天下無雙。
在紹興甜品界,黃酒基因仍舊強大。打光棍的黃酒棒冰,被吸溜的黃酒奶茶,夠絲滑的黃酒布丁,愛粘人的黃酒牛軋糖...在各界大放異彩的紹興美酒,到底還藏著多少令人動容的乾坤美味呢?
最新鮮的吃法,藏在最香醇的紹興酒里!
紹興人談起自家的醉食,完全不亞于德云社的練家子本領——貫口報菜名。
從醉蝦、醉蟹、醉雞、醉棗、醉麻蛤,到糟鵝、糟鴨、糟肉、糟肚、糟豬舌,紹興人當真是一頓不吃憋得慌。被封印在酒壇子里的海陸空家族重新組成了三個小分隊:生醉、熟醉與糟醉。
在當地人心里,擁有崇高地位的河蝦,饒是不安分,一旦浸入酒中,蓋上器皿,幾瓣蔥姜蒜與小紅辣椒撒過,只隔一條時間縫,黃酒的醇香迎上鮮物的活氣兒,一股清鮮入鼻,再沒有泥土的腥味。
不勝酒力的河蝦沒一會兒便懶洋洋地趴在碗沿,“玉體橫陳、肌如凝脂”,渾身透著一股柔美的醉意。雖是一味冷盤,然而,被黃酒的溫厚濃郁包裹著,原本纖瘦的醉蝦仿佛多了一份腴美,近觀晶瑩剔透,入口鮮嫩無比。
作為生醉里的另一員大將,醉蟹的身世里,還藏著幾分紹興師爺的春風得意。傳說師爺曾以醬缸腌制緩解了淮河兩岸的蟹患,等運至家鄉,鐘情黃酒的紹興人自然地接過腌螃蟹,轉手將其泡進了酒壇子里。
相比紅膏蟹,當地人更偏愛河里的毛蟹,它們經過陳酒的洗禮,鮮嫩的肉中夾雜著一絲微甜,吃進嘴里,芳香便從鼻尖噗噗地往外冒。
▲與寧波的醉膏蟹不同,紹興人對當地的河蟹情有獨鐘。圖/網絡
想當年,宋仁宗因貪嘴螃蟹,最終落下了風寒的痼疾。如若他能像紹興人這般,以黃酒入蟹,想必也不會有此煩惱了。
若是換成熟醉,則不得不提當地人津津樂道的醉雞了。蒸至斷生的雞肉,在涼水缸子里一泡,黃亮亮的雞皮蜷縮在細嫩的白肉上,變得脆嫩筋道。
另一邊的鍋子也不得偷閑,散裝的雞脖、雞架與滋香的花雕酒在文火中變得水乳交融,等淋入雞肉再經冰鎮,酒香被封印在骨肉之間,滑爽的勁兒嗞溜地鉆入食客的心尖里。
▲糟雞與糟肉,紹興人的心尖尖。圖/網絡
紹興人今朝有酒今“糟醉”,可真的到了吃糟食的時候,又格外地有耐心。不同于杭州、南京等地的濕糟,當地人將焯去血水的豬肉與少許黃酒燉熟,瀝干水分時,傍著余溫擦上厚厚一層鹽花,重復二日,以換得緊實Q彈的肉質。
如此,再與酒糟密封放置七天以上,香糯不膩的糟豬肉派頭之大,孑然一身也能撐滿全席:當得涼菜,亦可熟蒸,若做澆頭,又生出一碗噴香的糟肉年糕、糟肉面等等。
▲糟醉魚干和糟毛豆,是紹興人夏日里必備的涼食。上圖:攝影/曇花碎夢,圖/圖蟲·創意;下圖:攝影/影人讓龍;圖/圖蟲·創意
炎炎夏日里,紹興人將毛豆莢洗凈了,兩頭一剪,取幾粒茴香,丟鹽水中和豆子一起煮著,等大火燒沸,濾去湯水,倒入的糟鹵里,由著酥糯的豆子衍出一幅碧綠的圖景。坐在屋檐下乘涼的人,以三兩糟味配幾盞淡金的香酒,愜意油然而生。
一壇花雕,釀出的食物有多醉人!
作家梁實秋少小離鄉,回憶起母親的慈愛,總要說道幾番那碗被一大勺花雕酒澆個遍的冬筍木耳韭菜黃肉絲。
被紹興人寵愛的花雕酒,從古時的“女兒酒”演變而來,在制酒上其實與“狀元紅”等并無二致。
早在宋代,已深諳釀酒之道的紹興人,總要在女孩滿月時,選酒數壇,請師傅繪上花鳥山水、人文雅物等吉祥彩圖。待閨女出閣,取出泥封窖藏的陳酒,添以油彩“百戲”,作為花好月圓的彩頭。
如今的花雕酒,在制法上,多屬酒性柔和,酒色澄亮的加飯酒。紹興的“花雕蒸鰣魚”便采用了一種不去鱗的酒蒸做法。
張愛玲曾將“鰣魚多刺”提為人生三大恨事之一。如今,雖然“長江四鮮”的名號已消失多年,但通體銀白,圓潤腴美的養殖鰣魚仍舊活躍于餐桌上,釀在甘醇的黃酒中,濃香襲來,過往恨事也只能堪堪作罷。
▲“花雕蒸鰣魚”,連魚鱗也是鮮味十足。攝影/透過窗的陽光,圖/匯圖網
細長勻稱的鰣魚半浸在紅亮的湯汁里,切得方扁的火腿與冬菇片,壓著魚腹內的一團酒香,用筷子輕輕一撥,那泛著油光的魚鱗就被挑起,嘬一小口,花雕酒的清甜與魚皮魚油的脂味交相呼應,齒間余香久留。
蒸熟了的石蟹(橫夾蟹)切開后,在最寒的蟹膏處裹上肉泥,也要泡入花雕酒里釀一釀。香氣氤氳的灶上,橙黃色的蟹膏吸足了肉物的鮮與醇酒的美;
而有“神仙”雅名的花雕雞則在熱火慢燉中,既保留了肉質固有的酥糯,又將輾轉鍋爐間的綿香酒意浩浩傾出。
就連迅哥兒筆下咸香可口的梅干菜燒肉,也離不開紹興酒的滋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在淋過黃酒的熱鍋里,慢慢卸下粗糲的肥膩,化作溫糯油潤的“紅皮肉”,而馥郁的梅菜也在串串火苗里誕生了咸甜交錯的口感。
▲黃酒滲入豬肉與梅干菜,不僅增添了食物的香氣,也引出了肉物最深里的鮮味。攝影/will1874,圖/圖蟲·創意
一盞黃酒,藏著剛柔并濟的紹興江湖
紹興這座城市的氣質,自古便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春秋戰國時,就有“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
勾踐以進獻之酒沉于河中,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果決,也因此大漲士氣,留下了“三千越甲可吞吳”的歷史佳話。
這種裹挾著粗獷與豪情的酒文化萌芽,延至往后曠達傲然的魏晉遺風,革命志士“憂忡為國痛斷腸,劍南歌接秋風吟”的以筆為劍,在諸事沉浮中,所有積淀如同歷久彌香的陳釀,造就了木心先生口中的“有骨江南”。
而那份獨屬于江南的柔情,似乎又與千百年來,鮮少更迭過的城址格局隱隱相連。
“黛瓦粉墻,深巷曲異,枕河人家,柔櫓一聲,扁舟咿呀”,水網密布的紹興渾身透著一股清冽的水韻氣息,孕育出了屬于黃酒的殷殷血脈,其中以鑒湖為最。
匯集了會稽山上三十六股清泉的鑒湖水系,在東漢時期便以成型。晚明文學家張岱曾用“名門閨淑”盛贊鑒湖的典雅端莊。這份古樸文雅之氣,與溫潤柔和的黃酒似有不謀而合。
紹興人為求一壇好酒,遵循著夏制酒母,秋造麥曲,冬釀“琥珀”的自然規律。
雜菌難生,而水質尤為爽澈的冬水,與白米、麥曲在微生物的撩撥下,慢慢淌出一汪清淺的鵝黃香酒,加溫時有盈盈暖意傍身,冰鎮之余又有暑意逃之夭夭。
▲陳放愈久的紹興老酒,香味愈加厚實,一口落肚暖意立馬來襲。上圖:圖/《浙江紹興醉進九》;下圖:攝影/吳孟達,圖/匯圖網
所謂“兒子要親生,老酒要冬釀”,正是這般細膩靈動的心思,才為紹興黃酒留下了眾多璀璨的詩文。書圣王羲之在“一觴一詠”間,道“足以暢敘幽情”;鑒湖女俠秋瑾“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而著名的紹興老饕迅哥兒,他筆下的孔乙己,愣是瘸腿也要來“咸亨”買上兩碗溫酒,一碟有嚼頭的茴香豆。
呷一口老酒,夾一塊糟貨的紹興人,骨子里也存著如黃酒般柔軟綿長,卻愈久濃烈的余韻。初見之時,他們身懷江南人的溫柔謙和,等到疏離“破殼”,你更能在他們身上找到屬于一方水土的“硬氣”——
那種閱盡繁華與滄桑的沉穩、淡泊和深邃,就像那一聲聲把烏篷船送向遠方的搖櫓,動作雖不大,卻足夠有底氣,且悠長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