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賞石文化深受老莊哲學(xué)和禪理思想的影響,文人志士愛好自然而親近自然,追求物我合一,希望能融入自然,獲得精神上的超越和提升。在清凈恬淡、高逸閑適的觀賞過程中,體現(xiàn)出超塵脫俗的生活方式,遂衍生出特有的審美情趣。
石頭是什么?古人說它是“云根”;杜甫說“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文征明感嘆“癖在泉石終難醫(yī)”。在文人眼中,石頭是微觀的山的意象。石頭不是物質(zhì)的再現(xiàn)一座山,而是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理想意象。它們的作用是替代夢境中的仙境美景。
百仞一拳 千里一瞬
山石厚重而不遷,人們一開始對石懷有崇敬之心,甚至將山水神格化。但隨著物資的富足,見識的發(fā)揚,漸漸從靜觀自得的從容生活態(tài)度中體會到了山水的美感。
南朝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人們寄情山林的緣由,是由于諸多客觀條件的限制,人們不能終日徜徉于山水之間,于是“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將崇山峻嶺一一納入畫境,或縮龍成寸,用同質(zhì)的石頭來模擬大山大水,借“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縮景來寄托江湖之思、林泉之意,開啟后代賞石文化之源流。
片石多情 醉鄉(xiāng)有夢
東晉末期,詩人陶淵明歸返田園以后,以耕作賞菊賦詩為樂,閑暇之時把酒東籬,身邊有巨石如砥、縱橫丈余,相傳他每醉輒坐臥其上,覺此石有醒腦提神之功效,便鄭重其事地名之為“醒石”,因此被奉為開創(chuàng)賞石先河的鼻祖。
后世程師孟曾為詩云:“誰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淵明入醉鄉(xiāng)”,盡寫旖旎風流之態(tài)。
閣前疊石 堂中藏石
在文人士大夫中最有盛名的當屬白居易,堪稱唐代賞石鑒賞之專業(yè)人士。他在《太湖石記》詳細論述了太湖石的觀賞特點、欣賞價值和分類標準,是我國第一部有關(guān)賞石文化的專著。
白居易深愛太湖石,他在《草堂集》中寫道:“聚拳石為山,環(huán)斗水為池,其善山水,疲癡如此。”晚年居住洛陽,更是“閣前疊石,堂中藏石”,曾在杭州得一方“天竺石”,在蘇州得五方“太湖石”,運到香爐峰北遺愛寺西,周遭遍植松竹,作垂暮安身之地。
他的摯友牛僧孺,曾題詩奉和白居易的五方太湖石,曰“太湖石奇狀絕倫”。牛亦深諳個中趣味,乃石癡之寫照。
龍壁回瀾 祝融奇峰
著名詩人柳宗元在柳州任職期間,也喜歡當?shù)氐钠媸鴮ⅰ傲莅司啊敝坏摹褒埍诨貫憽保戳拥椎囊环N墨石制成墨硯送給好友劉禹錫。據(jù)《素園石譜》介紹,詩圣杜甫也曾收藏一方奇峰突兀、意境幽遠的“小祝融”,而祝融峰本為南岳七十二峰之最高峰和主峰,可見詩人對奇石的寶愛之心。
另外,張祜、陸龜蒙、皮日休、杜牧等文人,也都是奇石愛好者或收藏者,留下了一些贊詠奇石的詩文。張祜當時以收藏太湖石著名,而身后所藏名石風流云散,自號“天隨子”的“江湖散人”陸龜蒙,還為之哭道:“一林石筍散豪家”,痛惜不已。
碧池祥龍 艮岳疊山
一項文人皆愛的“愛好”,離不開皇家及名家的推動,宋代賞石最著名的故事應(yīng)該是宋徽宗因“花石綱”斷送北宋和米芾的“拜石”。
宋徽宗曾下令在江南一帶大肆搜尋奇花異石運往汴京,運送花石的船只往往每十船編為一綱,稱花石綱。宋徽宗這樣做進一步促進了賞石文化的繁榮,但也因此背上斷送北宋國運的罵名。
尤物已隨清夢斷 雪浪入齋寄相思
大眾所熟知的另一大家蘇東坡,也是一位賞石狂熱者,他提出“石文而丑”的賞石觀,并廣泛收藏奇石,著有《取彈子石養(yǎng)石》《雙石》《壺中九華》《怪石供》等多篇詩文詠石。其住所題名為“雪浪齋”,也是因為蘇氏極愛“雪浪石”而得名。
蘇軾往惠州,經(jīng)湖口之時,在李正臣家中看中一塊怪石,其形制宛轉(zhuǎn)盤旋,如納九華山于壺中,便名之“壺中九華”,題詩曰“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八年后,蘇軾再經(jīng)湖口,不料“壺中九華”已入他人囊中。
東坡嘆惋道:“尤物已隨清夢斷”,悵然不已。第二年,黃庭堅過湖口,李正臣持蘇軾詩二首覲見。此時人與石俱已不在,山谷慨嘆不已,步蘇詩韻作七律一首,無限悵惘。
東坡的藏石還有雪浪石、小有洞天石、沉香石、石芝等。自認為雪浪石有孫知微的水澗奔涌圖之貌,心下歡喜,當即將書房題名為“雪浪齋”。他首創(chuàng)了以水供養(yǎng)紋理彩石的方法,并提出以盤供石,后世文人多效仿之。
東坡還就奇石鑒賞發(fā)表了獨特的見解,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tài)萬狀皆從此出。丑而雄,丑而秀也。”關(guān)于丑而美的美學(xué)理念也被后人一再闡發(fā)。
米芾拜石 成癡成癖
宋四家的米芾愛石成癖,為石癡狂的程度可謂登峰造極。米芾更可謂“古今第一賞石名家”,他也喜歡丑石。在安徽就任無為軍知州時,米芾初入官署,見署衙庭院中立一塊大石,“狀奇丑”,而“憨然無邪,有君子之氣”。立命仆從更衣長袍,整理帽冠,對著奇石下拜。
在東坡的基礎(chǔ)上,米芾更提出“瘦、縐、漏、透”的賞石四要領(lǐng),至今仍是玩賞太湖石的圭臬。
“素園”有硯山“云林”知魚石
趙孟頫的文字交張雨,生平最慕米芾為人,也以蓄石為樂,他的一方“玉恩堂研山”石,“峰巒起伏,巖壑晦明,窈窕窳隆,盤屈秀微”,后為《素園石譜》作者林有麟祖上所得,傳到有麟,珍愛有加,題銘曰:“奇云潤壁,是石非石,蓄自我祖,寶茲世澤。”
圖片林有麟家世代藏石,到他這一代已數(shù)量頗豐。他尤喜變化多姿的“六合石”(即雨花石)等卵石,并一一惠以嘉名,甚至將奇石“青蓮舫”的名字作為自己的齋名。過眼奇石既多,又廣搜博討,他的著述《素園石譜》堪稱最完備的一本圖文并茂的石譜,詳細轉(zhuǎn)敘雅石的產(chǎn)地、采石狀況、命名由來、造型特征,以及文人墨客間的贊詠詞句等。
后來宰相杜衍之孫、號稱“云林居士”的杜綰,在文人賞石、玩石的基礎(chǔ)之上,總結(jié)撰寫了品石專著《云林石譜》,后被收入《四庫全書》,載石品達116種,對每種奇石都說明其出產(chǎn)地區(qū)、采集方法,還描繪其形狀、色澤,品評等第高下,更加難得的是石譜中還對魚類化石和植物化石的成因作了介紹,充滿大膽的猜測和科學(xué)的思維。
翰墨繪天工 審丑知石妙
元代的文人學(xué)士秉承宋人雅好奇石之遺風,賞石既可以用來遙念故國山河,并且借以抒發(fā)積郁之情,因此廣受知識分子所喜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趙孟頫、管道昇夫婦、倪瓚、朱德潤、張雨等。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將丹青之法施用于園林經(jīng)營,曾參與“獅子園”的規(guī)劃工作,以逸筆草草的手法化平淡為神奇,各式“盆景石”畫意宛然,把傳統(tǒng)盆景石創(chuàng)作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將中國園林之美,盡納于素盆之中,直接影響了明清兩代玩石者的審美。
清代大畫家石濤,與前輩畫家倪瓚一樣,將畫法與園林構(gòu)造之法融會貫通,在揚州用太湖石親手疊成一個章法奇好的“萬石園”,雖由人作,宛若天工。
而“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亦劍走偏鋒,才情過人。他深諳“厲與西施,道通為一”的辯證之理,對于米芾的賞石四則首先做了肯定,認為他已“盡石之妙”“知好之為好”。同時又指出他“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進一步發(fā)展了蘇東坡和米芾等人的“丑石觀”。
他認為石丑,“丑而雄,丑而秀”,方臻佳品,從而“一塊元氣結(jié)而石成”,看似凹凸不平,崎嶇險怪,卻是“陋劣之中有至妙也”,絕難以尋常審美觀視之,如同現(xiàn)世之奇人。
天地出靈石 妙悟傳文脈
“石乃天地至精之氣,結(jié)而為石,負土而出,壯為奇怪。”文人賞石,眼中的石頭是微觀的自然山川,替代自己夢境中的仙境。文人賞石,首先是基于個人主觀的思想;由于觀賞、品鑒角度的不同,在文人的筆下,自然之奇石,也被賦予了多種意義。
這些文人在傳統(tǒng)人文思想的熏陶,在詩、書、畫藝術(shù)上具有很好的綜合修養(yǎng),他們參與賞石、畫石、評石、藏石到疊山壘石的造園活動,創(chuàng)造了受傳統(tǒng)文人思想浸潤充滿詩畫意趣的傳統(tǒng)賞石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