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具,顧名思義,承托之用,取承裝放置之意。通常包括案、幾、桌三類器物。
最早的承具名為“俎”,用以輔佐餐食,同時也是祭祀禮器。早期的承具使用,與其說“放”,不如用“供”字更為貼切。食祀一體,食前必祭,進食的過程就是祭祀禮儀的展現。
周后期及戰國時期逐步演化為“案”與“幾”。“案”用以承物,例如食案;“幾”用以托人,例如憑幾。
宋代及以后,家用器具的分類越來越明確完善。趨于實用,“案”演化出了桌,幾也脫離了“憑幾”的詞義,成為了專指用于承放物體的器具名稱。
一張小小的案板不僅承載了中國人的生活,更是融合了藝術修行與禮儀文化。隨著不斷地演化,各種不同類型、專類專用的承具出現,展現了中華民族對于精神世界以及美好品質的追求與探索。
1、承俎圍祭
凡家造,祭器為先,犧賦為次,養器為后
俎的作用為切肉時墊在下面的砧板。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遠古時期的餐盤。常為四足或多足,案板上有孔隙,以便肉汁流下。
遠古的部落首領用兩塊方石加一片木板,構成了最早的承具,用以盛放食物。隨著青銅時代的到來,人們開始冶煉金屬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俎”便由此誕生。俎并不單單只是餐食用具。隨著祭禮文化的發展,俎成為了人們祭祀所用的禮器,承放貢品貢物。
中國的飲食文化與祭祀文化密不可分,飲食被視為生命的基本構成要素(環境艱難生存不易),飲食中的禮儀文化被認為是與神靈溝通及表達敬意的方式,“年夜飯”“進食不言”“三菜不成席”等具有代表性的聚餐形式與進食禮節足以佐見餐飲的儀式感。
《禮記》記載:“凡家造,祭器為先,犧賦為次,養器為后。”這表明承具對于中國人來說不單純僅是承放之用的器物,其最初的意義延申中祭禮內涵更甚,托載著中華民族對文明秩序的探索、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鏤空龍紋俎,青銅禮器,春秋時期文物
俎面長35.5厘米寬21厘米,通高24厘米,重3.85千克,1978年河南省南陽市淅川下寺2號墓出土。
2、憑幾據杖
1.《說文》299頁;2,3,4《篆隸表》1014頁
1.2.《金文編》270頁;3《古文典》1183頁;
4《郭店》73頁;
5《說文》84頁;6,7《馬王堆》153頁
古文中“幾”與“幾”分屬兩條不同的發展路線“幾”從絲從縷,表示細微跡象,后引申為幾乎、多少等意。“幾”有板有腿,取自形象,即為承放物件的器具。二字讀音相同,在簡體楷書推寫使用中統一成了一個字。
最早的“幾”表意所指也并非承物,而是承人。在古文中常見“幾杖”一詞,二字相對,都是助人便利的工具。《戰國策》記載:燕昭王冀圖復興燕國,于是求問郭魄先生要如何做。郭魄回復應該屈尊教誨廣納賢者,同時以身作則效仿先賢,并舉出反例:“馮(憑)幾據杖,眄視指使,則廝役之人至。”
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倚靠憑幾,揮舞手杖,盛氣凌人地指揮別人,只會得到供人驅使跑腿當差的人。后來憑幾據杖就成為了待客無禮、傲慢粗魯的代名詞。古人將“憑幾據杖”這種過度注重自身而忽略他人的行為視作不禮貌,不由得讓人對比聯想到西方的“脫帽禮”。
許多人贊為“紳士”,殊不知中國人起身待客、垂杖示禮的涵養風度自古相傳,歷史更為悠久。這樣的行為也有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美稱。
那便是——“君子”。君子氣度也伴隨著時代變遷,注入到了各式家具之中。
《羲之寫照圖》其中有一柄憑幾童子侍酒羲之端坐
漢時垂足坐風氣已誕生,在日常生活的使用中,幾漸漸從托人轉為載物。“幾”字的含義也趨于具體,在家具里代表著小型低矮的置物臺,常置于坐榻上,謂之炕幾、榻幾。
與其他承具不同的地方在于,其發展演變的過程中除了繼承“俎”的實用方向,也更多地繼承了其祭祀貢禮的內核。
古時文人大多浪漫風雅,但難抵政務繁雜,故而好似有意為之地將幾與后文出現的案區別開來,相比于案所承載的書畫公文,幾更加傾向于用來供奉精神信仰,例如花、香、茶,因此有名花幾、香幾、茶幾等。入室無需多談,觀其所陳便可明其境界。
此也謂君子不言,下自成蹊,上善如水,潤物無聲矣。古有一詞叫做堆案盈幾,表示事務繁多。連幾臺之上都堆滿了公文書信,如此描述,當真是形象無比。此種形制陳設的家具自宋代至明清風行更甚,各種幾類樣式也漸漸豐富起來。
伍炳亮先生作品《黃花梨素身彎腳小炕幾》
承具是所有家具中門類體量最大的一門,在其大體分類上,大多數承具可以簡潔明了地將其分為兩個大方向,一個方向為型,一個方向為用。
幾類亦是如此。以用為名例如茶幾、花幾、炕幾、供幾等,以型為名例如條幾、方幾、圓幾、八角幾。
上等幾具多采用黃花梨、紫檀木、紅酸枝木,其鑒賞點多見于腿足腰線,依照匠意施加雕刻,或清婉素麗,或富麗堂皇,是家具陳設中最能補充細節美感的器物。
伍炳亮大師作品《明式黃花梨草花紋三彎腳如意四方花幾》此款花幾通體黃花梨所作,觀其面板方正明朗,規則有序。反觀腿足卻未施托泥或管腳,而是以三彎腳形制順勢落下。
搭配草花紋仿佛藤條搭垂,靈動自然,棱角有度的同時亦不失婉轉飄逸。
3、舉案齊眉
作者陳少梅,近現代畫家,宣統元年生人,籍貫湖南衡山擅國畫,新中國時期任天津美術學校校長,享年四十五歲。
另一件與幾相對的家具叫做案。最早的“案”與我們如今常說的案有所不同,它并不指代承放物品的高臺,而是專指用來吃飯的家伙什——餐托。
有說“案”最早始于新石器時代,但據考證在甲骨文或金文中并未有相關字形,最早可考止于戰國文,更多見于秦文(小篆)。案脫胎于“俎”,形制也類似為上有方下有足的器具,用來承載飲食。此字從木,聲從安,雖有銅案石案出土,但可見當時人們所用的大多數依然是木器。
秦漢時期“案”主要用來盛放食物,《后漢書》記載故事“舉案齊眉”,其中“案”便指承放菜肴的托盤。
到了魏晉南北朝,出于生活需求,“案”的功能也漸漸變得更加多樣化,出現了香案、琴案、畫案等。但此時案與幾的造型和功能趨于類似,人們常常二字合稱,謂之“幾案(案幾)”。
戰國曾侯乙墓浮雕獸面紋漆木案
直至唐宋(尤以宋)高型家具普及,除了炕案這類較矮的榻上用品形制得以保留外,大多數案具都區別于低矮的幾類變為高足案。此時案才成為了我們如今通指的:保留了傳統案的形制,面下腿足縮進,面板突出兩側,相對于幾更高一些的高型承具。
案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助力了中華文化的興盛。隨著垂足坐到來,相比于低矮擁促的幾,案更適合人們放開手腳直抒胸臆。
《聽琴圖》北宋趙佶
假設東坡欲作詞,大喊“取筆紙來!”,我們最舒適恰當的聯想一定是長卷鋪案,揮毫灑墨,而絕不是俯身憑幾,佝佝僂僂。這是一種非常自然的創作需求和精神導向。文從漢,詩從唐,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一個坐姿一張承具的改變,背后托舉著數不盡的文化財富與藝術瑰寶。案有二氣,此曰文氣。
大案
其氣之二,曰為霸氣。與同胞兄弟幾類不同,案還有項特別的任務——政務。幾兄雖也常伴宮廷,但若擬人對待,所入部門或為禮部、東宮。反觀案兄,大抵入住刑、吏、兵等各部大堂,那都是兵不血刃、朝不保夕的地方。
君不見無數人在那一張大案前瑟瑟發抖痛哭流涕,倘若換成幾具,效果定然啼笑皆非。這也由此引申出了案的第二重意思,可組詞案件、審案。案的特殊氣質與往期提到的高坐具的演變是離不開關系的。交椅圈椅亦或寶座,均坐高目遠,與之相搭的承具定要有相符的氣場。
經過演化后的高足案完美扮演了它們的好搭檔,成為了威嚴、莊重的代名詞,這也奠定了相比于即將登場的桌,案要更具凝厚的身份氣場。是此,縱觀案類承具的品鑒,終離不了文霸二氣。
一件好的案具,遠遠望去,總能在其上看到兩個影子,一或溫婉如玉氣質偏偏,一或威武肅穆鎮立高堂。若再進一步凝神靜品,最后或許能得一悟,兩股氣息凝成同一人影,喚作——國士無雙。
《明末黃花梨獨板架幾式巨型供案》
此案長4.53m,寬56cm,獨板案面厚7.8~8.8cm,總重289公斤,其中案面重205公斤。
鎮于供祠公堂之上,威武霸氣,蔚為壯觀
案在分類上與大多數承具類似,以型和用相分。除保留了床榻之用較為低矮的炕案外,以型分為條形案、寬長案、其他案等類目。其中條形案遵循傳統命名規則:凡冠以“條”字,其形制均窄而長。
在條形案中又以兩端是否翹起分為“平頭案”及“翹頭案”,或以榫卯方式分為“夾頭榫案”“插肩榫案”。寬長案則源自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中的分類,意為區別于條形案的寬而長的大案。此類案具多作書畫使用,也可依照功能稱之為書案、畫案。
其他案類則是“以用為先”,在需求及功能上有著明確的導向,故而不執著于形制,會因地制宜進行些微變更,以達到在功能或情感上產生更好的效果。例如琴案、供案等。
伍炳亮先生作品
《明式黃花梨靈芝紋大翹頭案》
案面修廣,氣度不凡,兩端置翹頭,邊抹冰盤沿角牙看似尋常云紋,左右相連實呈倒懸靈芝四腿混面,
起二柱香陽線,貫徹上下用料渾厚,敦實有力,霸氣外露卻不失雕綴,設計巧妙,文雅雋永。
依托于“俎”的演變,幾案在實用之外也多出了禮度修養與精神品質的承載。幾的陳設體現了主人的情操風雅,君子如水,潤物無聲。案的運用承載了中華民族的文韜武略,文霸二氣使其鮮活有靈。
從俎到最初較為模糊的“幾案”,再到如今語境下的“幾”與“案”,是中華民族從精神探索到物質實用的歷程縮影,各類家具的細化分類、專事專用是“格物致知,物極其用“的表征。
座椅的變化推動了承具高度的演變,再次印證了垂足坐所帶來的全面影響。
從宮廷走向民間,從祭祀典禮轉為追求實用,并不僅僅是單純的潮流風向的改變,其中蘊含著“探索世界,物為我用”的精神,在這種精神進一步的推動下,更加貼近于生活實用的桌便由此誕生。
簡單實用并不意味著粗陋隨意。在桌的創造與使用中,依然傳承了前人的精神品質與民族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