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黛姮，清華大學建筑系教授，師從梁思成。從2009年開始，她帶領80多位研究人員開始了圓明園的數字修復工程，借助數字技術，重新“恢復”圓明園的原貌。

　　我們曾經搞過一次網上調查，叫“我說圓明園”。結果90%的人就說兩句話，第一句：圓明園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第二句：圓明園是帝王驕奢淫逸的場所。這第二句話就非常成問題：是不是帝王驕奢淫逸的場所？我們感覺到，五個皇帝都在這里臨朝理政——雍正、乾隆、道光、嘉慶、咸豐，這五朝皇帝是不是在那里驕奢淫逸了呢？

　　以下為演講節選。

數字再現萬園之園

郭黛姮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先介紹一下我是怎么搞起圓明園研究的。

　　開始的時候我是搞建筑歷史的，大學一畢業就給我分配到建筑歷史教研室。但是當時我的同學都到了第一線，都去搞建筑設計。可是我要搞歷史，我簡直不知道怎么搞。難道是讀古書嗎？整天看古人著作能夠搞歷史嗎？我當時也不太明白。

　　我的導師是梁思成教授，他帶著我們去搞科研。他就說了一句話：

　　讀跋千篇，不如得原畫一瞥。……秉斯旨研究建筑，始庶幾得其門徑。

　　這是講古畫的。“讀跋千篇”是講畫有很多人寫跋，“不如得原畫一瞥”是說不如你看看原畫。“秉斯旨研究建筑，始庶幾得其門徑”就是說我們要理論聯系實際地去搞建筑史的研究。

　　當時他帶著我們搞一部古書的研究，就是《營造法式》。《營造法式》的東西大家都覺得很生疏，很多語言根本看不懂。梁思成先生第一次拿到這本書，是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上學的時候，當時是梁啟超先生給他寄到美國去了。他說哎呀，這本書講的話我幾乎不懂，是天書一樣。所以他想回去以后好好地把這本書研究研究。

　　他回國以后，先是辦了東北大學建筑系。后來由于日本人占領東北，東北大學就撤銷了。他回到了北京，在北京參加了中國營造學社。

　　中國營造學社的創始人是一位老先生，叫朱啟鈐。朱啟鈐老先生是因為看到了《營造法式》這本書，就決定說我要辦一個學社專門研究這本書。所以就聘請了從國外回來的梁思成先生，還有從日本回來的劉敦楨先生，這兩位留學的高材生來參加他的營造學社。

　　營造學社就是從尋找中國古建筑開始，然后進入了研究工作。由于這樣一個原因，所以我們搞建筑史，說實在的就是要理論聯系實際。

　　后來搞了若干年以后，發現有很多古建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比如有時候你遇到的是一個遺址，或者遇到的是一個你根本看不見的東西，像圓明園就是這樣一個東西。

　　每逢講起圓明園，大家都會知道維克多·雨果，當時這個大作家把圓明園的性質給說了一下：

　　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曾經有一個世界奇跡，這個奇跡就叫圓明園。

　　……理想，產生了歐洲的藝術，

　　……幻想，產生了東方藝術。

　　圓明園在幻想藝術中的地位，就如同帕特農神廟在理想藝術中的地位。一個幾乎超人的民族的想象力所能產生的成就盡在于此。……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一個強盜放火。

　　所以雨果在中國非常弱小的狀態下，替我們發出了正義的呼聲。我看到一些文獻記載，當時也不僅僅是雨果一個人，法國的報紙上也登載了英法聯軍燒毀圓明園的事情，也有很多法國民眾反對他們這樣做。

　　但是畢竟我們的圓明園被燒毀了。圓明園燒毀了以后，遺址就變成了一片廢墟。

　　圓明園在北京老城區西北郊十公里左右的位置。整個建設，前后經過了150年的時間。最初它并不是一個完整的皇家園林，只是一個皇子的私家花園。這個皇子就是胤禎，也就是后來的雍正皇帝。雍正登基以后開始大規模地建設，形成了皇家園林。

　　圓明園最廣的時候，可以說有“圓明五園”這種稱謂，這是歷史地圖上曾經寫過的，文獻里也有。這個圓明五園，包括東南側一個熙春園，西北側一個春熙院。熙春園和春熙院現在都另有主人了，熙春園是我們清華大學的一部分，春熙院目前被住宅區、鐵路道路都給占了。

所以目前的圓明園只有三個園子。

圓明三園（1723-1860）

　　這三個園子實際上建成的時間不一樣，最早的時候是雍正時期的。雍正時期的很小，但那時候開始建了很多景觀，這個景觀類型很多，一共有九種：

　　前朝后寢天地人倫神佛護佑

　　景觀建筑西洋樓市井建筑

　　可以說，這九種類型景觀實際上不僅是一個玩的地方，而是具有很深的文化內涵。但是它被燒了以后，國人對它知道得可以說是太少了。我們曾搞過一次網上調查，叫“我說圓明園”。結果90%的人就說兩句話，第一句：圓明園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第二句：圓明園是帝王驕奢淫逸的場所。

　　這第二句話就非常成問題：是不是帝王驕奢淫逸的場所？我們感覺到，五個皇帝都在這里臨朝理政——雍正、乾隆、道光、嘉慶、咸豐，這五朝皇帝是不是在那里驕奢淫逸了呢？

　　通過研究，我們感覺圓明園不像網上大多數人的這種認識。實際上，圓明園是當時皇帝臨朝理政為主的一個園林。這樣一個園林，它所有的景觀設計，可以說跟臨朝理政的需要是密切相關的。它也有游樂設施，但是這游樂設施不是簡單的皇帝自己在那兒自我欣賞。

　　根據這樣一個狀況，我們寫了很多文章敘述這些東西。但是普通讀者是不知道的，我們覺得有必要把它做成一個數字化的東西。那時候是2009年，第二年也就是2010年，是圓明園被毀150周年，我們說爭取150周年做出一波來，能夠讓大家看看。

　　我們當時是學校設計院里專門研究文化遺產的一個研究所，還有一個研究所叫數字城市研究所，就是搞數字化的，所以我們就拉它一起做。

　　但是有一個要求，不能夠隨隨便便地拿一張照片或者拿一張古人畫的圖畫就貼上去，一定要在我們科研基礎上，完全用三維的辦法來表達建筑。而且要求每一個有依據的，你也要根據這個依據來做。

　　這樣不僅要做一個房子某一個形象的三維模型，而且要把它的環境關系、山水關系、山的高低大小都要做出來。所以就提出了一個很高的要求，列了這個表。

　　這個數字化人家覺得很頭疼：我本來做一個房子，做三千個面到兩萬個面就已經很不錯了，結果我們這么一要求，他們最后做了兩萬個面到十五萬個面。這是很大的工作量。

　　但是這樣做了以后，結構做出來，屋頂做出來，瓦做出來，門窗做出來，而且把花草也都做成三維模型。最后他們自己也覺得這樣可以達到一個比較高的質量標準，所以就開始做這個。

　　曾經有一個研究生做了一張地形的模型，這是三維的。這個地形深顏色的都是高的地方，淺顏色的是低的地方。做完地形模型，就發現整個地形西北高，東南低，東南是水面。

圓明園地形模型

　　實際上雍正在做圓明園的時候，他也請了一個風水師給他看風水。風水師說你選的這塊地可以，西北高象征中國的昆侖山，東南低象征中國的東海。雍正說那很好，我就把這個圓明園做成我的家，同時又是我的國，就是中國。他就是效仿了中國的版圖來做這個圓明園。

　　在這樣一個條件之下，他就發出了一個諭旨，說我要在圓明園臨朝理政，你們該報的奏折都要報上來，跟在故宮一樣。這樣首先他要擴大圓明園，所以就建了所謂的朝寢建筑。前面是外朝，后邊是他的寢宮。

　　現在這張圖是一個圓明園三園的圖，后來又出來了這邊的園子。這個是乾隆時期蓋的園子，也有一個前朝后寢。綺春園是嘉慶時期完成的園子，也有一個前朝后寢。

朝寢建筑所在位置

　　為了搞清是不是每個皇帝都住在圓明園，我們當時有一位博士生，他就每天騎著自行車從清華到第一歷史檔案館，第一歷史檔案館在故宮里，天天到那兒看《起居注》，看看皇帝到底在這兒住了多少天。他查的結果就列了這個表。上面是住圓明園的時間，下面是住紫禁城的時間，顯然住圓明園的時間要多。

雍乾嘉道咸五朝每年駐蹕圓明園天數

　　最后就發現，確實大多數皇帝每年在圓明園的時間都在150天以上。最多的，像道光，他住了300天。咸豐因為只在位十年，前面三年要守孝，必須住紫禁城。后面他剛住了沒兩天，最后1860年就走掉了。

　　所以這個住園時間表進一步說明了圓明園的性質：它不是皇帝驕奢淫逸的場所。

　　這個是圓明園臨朝理政最主要的一個景區，就叫作正大光明。

臨朝理政建筑：正大光明

　　我們在做正大光明的時候，就發現這個房子是乾隆時期的一個著名畫家畫的，叫沈源。周圍的這些山水，是另外一個畫家襯的，叫唐岱。

《圓明園四十景》中的正大光明景區

　　乾隆三年的時候，皇上發了一道諭旨，他說我要沈源把圓明園的房子給我畫出來，要唐岱配山水。結果從乾隆三年開始，最后到了乾隆九年才算把整個當時的圓明園畫全了。所有的景致都畫進去了，歸成四十個冊頁，就叫作《圓明園四十景》。《圓明園四十景》畫的時候，多一半都是從上部往下看。

　　我們在復原正大光明的時候，第一不知道它的高度，第二不知道它的尺寸。后來我們就去找到了這個圖片。這是樣式房存的圖，也俗稱“樣式雷”圖。但是雷家不是這時候主要的建筑師。

樣式房圖檔所繪正大光明景區平面

　　樣式房圖里邊記載了房子的尺寸和房子的高度，開間進深。但是這房子有沒有斗拱？這個事情大家討論了一番，說也許沒有斗拱吧，因為雍正好像比較節儉。

　　但是后來我在一張畫上發現了斗拱。大家可以看到，這檐翹是有很多斗拱，能夠看出來。

英國馬噶爾尼使團成員所繪正大光明殿

　　這畫是誰畫的呢？是當時馬噶爾尼在乾隆年間訪華，讓他們住在圓明園里邊，布置一下他們送給皇帝的禮物。結果其中的隨員，有一個人叫巴羅，他就算是畫家吧，這個畫就是他畫的。

數字復原正大光明殿外景

　　緊接著說前朝后寢。后寢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嘛，最主要的，皇帝就住在這個島上，同時在它的周圍還有八個小島。這個九個小島合起來，他給它取個名字叫九洲清晏。九洲清晏就希望能夠天下太平，能夠在他的統治下國家都是河清海晏、平安無事。

九洲清晏《圓明園四十景》（1744年）

　　但是九洲清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這是一張乾隆年間的九洲清晏。

乾隆中期

　　我們根據歷史檔案畫，后來馬上到了道光時期的。

道光時期

　　他就把皇帝住的地方加了一個房子，把原來的房子給去掉了。后來道光十八年的時候又失火了，再重建。重建以后又改變了，又把怎么防火這個問題介入了。

　　因為中國古代木構建筑非常容易失火，紫禁城也失過火。紫禁城失火正好是光緒皇帝要大婚，結果紫禁城太和門失火了。當時翁同龢日記里特別寫著這件事。他說想救火吧，那個大缸里沒有水，沒法救，最后火就往兩側延燒，一直延燒到了庫房。那兒有很重要的什么絲綢庫、藏品庫。那怎么辦？

　　后來大家出一個主意——斷火道，把沒有燒到的房子趕快都拆掉，旁邊就不燒了。也就是說你要做一個隔離措施。現在咱們有防火墻，圓明園當時用的辦法，就是做了防火墻吧。但是做完防火墻以后，九洲清晏這個區整個就不是那么好玩了。

　　所以這150年間的變化，這種情況很多，我們覺得只好用數字化的辦法，能讓大家知道一個比較真實的圓明園。

　　前一段有人就提出來，說現在國家富強了，能不能復建一個圓明園？首先遇到一個問題就是你復建什么哪個時期的，你是復建乾隆的，還是復建道光的？先不說法規如何，你都沒法回答我是復建哪個朝代的。

　　實際上圓明園作為一個文化遺產，它已經不能說是我就把它復建起來了。因為文化遺產是一個歷史信息的載體，被毀也是它的歷史信息。

　　這是另外一個景區，是長春園里邊乾隆皇帝給自己蓋的寢宮。這個跟剛才我們看到那個不一樣，那個都是灰瓦。乾隆所蓋的房子，包括在圓明園部分他也添建了一些景區，都是用琉璃瓦。

長春園中的寢憩建筑含經堂（乾隆時期）

　　為什么用琉璃瓦？他覺得琉璃瓦能夠表現我這大國風度、富麗堂皇。琉璃瓦的價格是很貴的，在當時比青瓦起碼貴十倍。但是乾隆他要這樣表現。從乾隆琉璃瓦這個事情，可以看到兩位皇帝有不同的審美理想——

　　雍正皇帝想的是九洲清晏，我要仿中國的版圖，還蓋了一些什么萬字房、田字房，都是這種寓意。乾隆皇帝不一樣。他就是覺得我要蓋最好看的、最漂亮的。我錢是有的，外國的也可以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思想。

　　兩個皇帝不一樣，其他的皇帝也不一樣。還有很多改建都包含在圓明園里面。實際上，圓明園可以說是一個歷史文化載體非常清楚也非常濃厚的園子。

　　這個景區叫觀稼驗農，觀稼驗農涂綠色的部分實際上是農田。為什么要這么多農田呢？因為當時是農業國家嘛，農業國家農田收成好不好那就非常關鍵了。如果有天災了，有人禍了，那這個國家的經濟就受到影響了，進而就會影響他的統治。

農事景區分布圖

　　開始的時候，雍正時期就非常重視這個。所以他蓋的房子，比如就是直接模仿田字形，象征關心農業，周圍也都種上田。當然田字房只是其中一景，還蓋了其他景。

田字房

　　再講講別的農田。比如說像這個杏花春館，它原來是菜圃，后來在乾隆時期就挖掉了。所以考古發掘遺址不是完全的菜圃，而是這樣的一個情況。

雍正時期的杏花春館

　　這個是一所房子，是乾隆二十一年加的，叫春雨軒。春雨軒加了以后年年豐收。乾隆皇帝特別高興，寫了好多詩，說我來做了春雨軒以后，收成如何好如何令人滿意——拿這個當作一個吉祥物了。

乾隆二十年以后的杏花春館

　　但是從這組房子大家也可以看出來，乾隆所建的房子基本上是有中軸線的，有四合院的。非常規矩，非常講究中國儒家的倫理文化。

　　書院、書樓、書屋這種類型的景區在圓明園里特別多，比如有碧桐書院、匯芳書院，其他的書屋有二十幾處。這些書院書屋，等于是皇帝自己要求自己。所以乾隆曾經題了一個詩，叫作“愿為君子儒，不做逍遙游”。

匯芳書院

　　這一句話寫在哪兒了呢？寫在皇子讀書的地方。他這個愿為君子儒，實際上也表示了他自己的一個心態。他說將來皇子長大了要做君子，我現在也要做一個有文化的圣王，要做一個好皇帝。那你作為小孩要讀書。當時那些皇子每天讀書是很辛苦的，大概四點鐘就要起床去讀書了，一直讀到下午，而且要不間斷地這么讀。文化教育在清代初期還是比較重視的。

　　這是乾隆讀書的地方，武陵春色。武陵春色實際上是仿《桃花源記》的景色。從門這里進入，先經過一區假山疊石山洞，然后可以劃著小船進去，到里邊一個房子，叫樂善堂，那是乾隆當時讀書的地方。乾隆還寫過很多文章，出過一個《樂善堂集》，就是在這里寫的。

武陵春色—樂善堂書屋

　　另外就是最大的一個藏書的地方，叫作文源閣。大家都知道《四庫全書》是乾隆年間編的。乾隆三十八年開始編，同時也就開始蓋房子。這個房子是仿寧波的天一閣。天一閣有個特點，就是房子不是五間，是六間。這象征著“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古代文獻里講了這句話，所以文源閣也就變成了六間。六間的藏書樓，上面是書庫，下面當中的三開間就是皇帝在這里讀書的場所。

　　皇帝在圓明園中也需要有精神的寄托，所以圓明園當中也有很多宗教建筑。比如這是一個小佛寺，做得非常園林化，大家可能幾乎看不到它是一個宗教建筑。但是它里邊沒有僧人，只有各種各樣的佛像或者神像。

　　這是另外一組皇家的寺院，叫月地云居。月地云居是一個黃教寺廟，就是喇嘛教寺廟。乾隆說過一句話，興黃教以安蒙古。為什么呢？他說要團結少數民族，蒙古族信的是黃教，所以我也要蓋黃教的寺廟。他蓋的這些離宮別館里邊，不僅僅有黃教寺廟，還有仿西藏的。也可以說是一方面他有精神寄托，另一方面他要把它作為一種統治的工具吧。

月地云居

　　這個是個小佛寺，叫廣育宮。顧名思義，就是讓女眷能夠通過拜佛以后多生皇子。室內有一個雕塑，叫娃娃山，把很多小孩都雕到一個山上。有這娃娃山，這些女眷來這里拜，拜了以后就希望將來她們都能夠生出皇子來。

廣育宮

　　圓明園有沒有玩的地方？不錯，戲臺有好多，獨立的戲臺有這么六七處，在三個園子里頭，還有小戲臺在室內。

　　這是同樂園大戲臺，三層樓。左邊這個房子是演員化妝室，演員在后邊化妝完了到前邊去演出，這個叫清音閣。類似的例子，故宮有暢音閣，頤和園有大戲臺。但是它的年代最早，那些都是仿它的。

同樂園戲臺

　　這個三層的戲臺，我們找到了它的檔案。根據檔案我們畫了平面圖，也畫了立面圖。

據檔案所繪同樂園平面圖

同樂園大戲臺正立面圖

　　它的里面什么樣？大家看一張圖片。這是大戲臺的樣子，有三層樓，樓上樓下都可以演戲。

同樂園清音閣戲臺

　　這張圖，是一個三層的剖面圖。通過剖面圖就可以發現地板都是掏空的，演員可以隨時飛上天降到地，演升天入地。它是靠絞盤把這個小人提上去，一會兒又放下來。這個技術還是挺高明的，那些結構都會引起很多新的變化。

　　這個是一個室內小戲臺，是在坦坦蕩蕩景區里。皇帝坐在對面，演員就在這個亭子里演出。這樣皇帝和演員實際上是在一個大的房子里，兩個人可以很親密地接觸。

坦坦蕩蕩半畝園室內小戲臺

　　另外，圓明園里有一個很重要的場所，就是浪漫追求的仙境。這個叫海岳開襟。周圍都是水，中間是一個三層樓閣，是想象中的仙境。

海岳開襟（乾隆時期）

　　這個仙境前后有變化，后來又在道光時期被拆掉了周圍一些建筑。大家可以看到，原來很豐富，有很多廊子圍繞，前面還有牌樓，后來就變成了只有中間部分了。為什么呢？因為道光年間經濟不好，沒有錢了，破壞的房子他也不再重蓋了，所以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海岳開襟（道光時期）

　　這是另外一組，叫方壺圣境。也是仿仙境，把五顏六色的琉璃瓦鋪在屋頂上，非常漂亮。蓋完這組以后，當時乾隆非常感慨。他說我覺得秦始皇非常可笑，他跑到東海去求仙，東海哪有仙境啊，仙境就在我的園子里。

方壺勝境

　　再說說寫仿景觀。圓明園里有沒有寫仿景觀？也有。比如仿了西湖十景。有的仿得很簡單，蓋一個牌樓、寫上一個名字就算了，比如柳浪聞鶯寫一個牌坊就成了。可是有的景區就仿得很實在，比如像這個曲院風荷。

仿杭州曲院風荷

　　曲院風荷原來是一個造酒作坊。大家都知道，它是一個很樸實的房子。所以這個圖上大家看出來，沒有彩畫，沒有油漆，是一個很樸素的農家造酒的樣子。

　　但是大家去杭州可以看到曲院風荷都重建了，重建的人按照今天的思想畫的彩畫非常多，顏色非常多，而且很復雜。所以我覺得大家可以敦促這些搞仿古建筑的人好好研究研究歷史，這樣才能重建得比較好。

　　可能目前大家都知道這是西洋樓景區，在座的人都看到過這張圖片。但是整個西洋樓并不是這個樣子。

　　西洋樓景區在圓明三園里所占的建筑面積也就只有2%，98%是我剛才講的那些景區。這2%確實反映了一種新的、可以說是文化交流的一種特色。

　　乾隆帝的思想還是比較開放，當傳教士向他宣傳西洋有噴泉、有各種各樣的建筑，他就接受了。蓋完了以后乾隆很滿意。但是他說了一句話，他說中國之大，何其不有。我這么大的國家我什么都可以有，天下什么東西不可以拿到我這兒來。仙境拿來，外國的也可以拿來。

　　這個西洋樓是請傳教士做的，傳教士并不太懂得西洋建筑，正好當時是巴洛克時期，就按照巴洛克的風格，找到一些例子來模仿。但是中國人會不會接受呢？他們就提出來把中國的東西融進去一些。

　　在1887年被毀以后，有一個攝影師就去拍了西洋樓的老照片。他說西洋樓五光十色，特別美觀、特別漂亮，特別是在藍天白云的這種環境里，顯得格外地絢麗多彩。

　　這絢麗多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當時讀他寫的東西，就想知道為什么說是絢麗多彩。我們就想能不能到圓明園庫房去找找，有沒有什么東西跟這西洋樓有關系，最后就在圓明園的庫房里找到了琉璃構件。

諧奇趣的琉璃裝飾與老照片對照

　　這些琉璃構件都不是中國的傳統花紋，都是西洋的樣子。后來在這里一對照，就發現原來西洋樓是個五彩西洋樓，并不都是我們目前歐洲看到的西洋樓，實際上是帶有中國琉璃裝飾的。而且這些琉璃裝飾不僅僅做屋頂，還做了窗套、門套，還做了墻壁上的裝飾。所以攝影師得出絢麗多彩的結論不是偶然的。

西洋樓諧奇趣

　　這個是海晏堂另外一組。由于獸首被拍賣，可能基本上中國人都知道了。

海晏堂十二生肖水力鐘

　　但是這個噴水是怎么噴的，是通過什么機械呢？原來搞中國建筑研究的一直提出這個問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弄的。還有人猜是不是太監挑水之類的。最后我們就跟外國的一個專門研究巴洛克建筑的學者合作，研究這個問題。

　　這位學者在意大利的一個藝術史研究院，這個藝術史研究院古書特別多。他就去翻史料，翻了半天，最后從古書里翻到傳教士的書信。就講到蔣友仁曾經參考了一本水力的機械書來做了圓明園。后來他就找到了那本書，仔細一看發現那本書有個水力機械，可是不是蔣友仁用的？

　　這位學者還不放心，又跑到中國來查這本書。因為那時也有很多傳教士帶了一些書過來，傳教士走了之后這些書都存在了國家圖書館。他就跟我聯系，說你能不能夠推薦我去國家圖書館看看這本書。我說那可以呀，這當然問題不大。最后在國家圖書館找到了這本書，就是這樣一張水力機械圖。

我們給它做了一個模型，就是現在大家看到的這個模型。

　　這個模型就是用齒輪來傳動。它上面注說是一個馬拉著這個齒輪在轉圈走路，通過這種凸齒輪，就是三個不同的橢圓形齒輪在動，然后就從地下把水提上來。提上來以后注入西洋樓景區的一個大方土臺子，那個叫作蓄水樓。注入到那里面，利用高差的勢能把這水噴出來，最后實現了噴泉。

　　通過剛才大家看到的這些景觀，我們就會得到一個答案：圓明園不僅僅是帝王驕奢淫逸的場所。

　　當時的歐洲也給予很高的評價。這是法國傳教士王致誠寫的，說圓明園好比是一個萬園之園。后來別的傳教士也寫了很多有關的介紹，最后他們出了一個傳教士書信集。

　　傳教士書信集一出版，當時歐洲就震動了：原來中國有那么漂亮的園林。后來從法文又翻譯成英文，引起了很多人的重視。

　　專業人員怎么來評價？有一位英國建筑師錢伯斯，他說中國人的花園布局觀念是杰出的，在那上面所表現出來的趣味是英國長期追求而沒有達到的。后來，另外一個評論家說，中國人的花園的布局觀念在英國和法國都造成了很大的進步。

　　英國人自己來訪華的時候，就是剛才我說馬噶爾尼的團隊，他們也說所有的建筑都是那一類中的佼佼者：根據預定的要求，效果不是簡潔就是富麗堂皇，間隔合理，恰到好處，互相能夠襯托。

　　所以，我們說圓明園在造園史上確實是取得了非常輝煌的成就。可以說，它在世界造園史上、世界文化史上，也都展現了非常輝煌的光輝。

　　今天在圓明園建成310周年的時候，我向大家介紹了圓明園，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參與到我們對圓明園的研究中。如果你們發現了哪里有圓明園的圖樣，或者有圓明園的照片，歡迎大家提供到網上，還可以讓我們進一步再研究。

　　我自己通過圓明園的研究，也覺得好像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我的老師梁思成先生在臨去世的前一年，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聽說北京發現了元朝時候的西直門的城門洞，那時候他就想去看看。但是路都走不動了，也沒法去了。他說要不然讓夫人幫我拍一張照片回來吧。他那種一生愛古文物的心情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圓明園的東西，我已經跟它結下了不解之緣了，我覺得我還要繼續搞下去。雖然我現在都80.5歲了，但是我覺得如果能夠再有機會，我還會跟我的團隊一起研究下去。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