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閣,人們馬上會想到“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的滕王閣、以海市蜃樓奇觀聞名的蓬萊閣、以藏書文化享譽海內外的天一閣以及“天南奇觀”真武閣、“云外天香”佛香閣、中南海紫光閣等閣樓瑰寶。的確,古代閣樓如亭之靈動,似塔之高秀,造型豐富,多棲于都市,流傳下來的可謂燦若星辰。然而,有一種閣不僅存在于都市,更廣泛“生長”在鄉村。它們規模不大,坐落于村頭,是鄉村重要的標志性公共建筑。它們就是遼州古閣。
說起遼州,必先理清楚遼州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概況。古遼州位于今山西中東部。遼州始置于隋開皇十六年(596年),隋末廢州。唐初復置遼州,移治遼山縣(今左權縣)。明洪武元年(1368年),遼山縣廢置,并入遼州,升遼州為直隸州,轄榆社、和順二縣。遼州所轄的三縣即今山西左權縣、榆社縣、和順縣,它們一直像三兄弟一樣團結在一起,緊緊相連。
左權縣上豐堠村古閣
遼州三縣總疆域面積近6000平方公里,疆域雖廣,但生存環境卻不甚理想。清《遼州志》載:“太行絕頂,漳水發源。談險阻者,龍門、彭蠡不是過也。山多而耕鑿之田少,水漲則漂荒之患多。土瘠民貧,不堪命矣。”與東鄰的河北平原、西邊的汾河谷川、南側的上黨盆地相比,處于崇山峻嶺間的遼州,百姓生存條件惡劣。但即便是面臨再惡劣的環境,遼州先民仍篳路藍縷,在這里開山種地,繁衍生息,并逐漸形成了聚落。
古來北方多征戰。遼州的山區小縣雖不富庶,但地廣人稀,重巒疊嶂,幽深的太行山坳是最安穩的棲息地。一旦發生戰亂,來自山西、河北、河南等平川河谷地帶的大批流民便不約而同地向遼州遷徙。千百年來,遼州先民和各地流民不斷融合,共同開發,逐漸形成了數百個村落。三晉文化、燕趙文化、中原文化等地域文化在此交融,歷經千百年沉淀,最終形成了具有濃郁特色的遼州文化。
歲月流轉,遼州文化孕育出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形態,遼州村落也有了自己的獨特風貌。依山而建的村落中,常有古閣立于村頭,古樹襯于其旁,入村即可見磚石民居四處坐落,亦常見古井、戲臺、祠堂等公共建筑。這些建筑中,古閣自然最具代表性,是一個村莊的門臉標志。古閣上層是傳統閣屋,下層有拱券門洞供人畜通行,外形類似都市的城門樓子,既美觀,又實用。
說到古閣,則不妨說一說閣的起源。閣式建筑起源于中國獨有的高臺建筑,以狹長高挑為主要外形特征,并砌筑重屋(至少有兩層的房屋)。閣,是一種底部架空的高層建筑,多為單間房屋,并帶有平臺,通常平臺四周設格柵或欄桿回廊,供遠眺、游憩之用。樓的形制來源于閣,是指不帶有平臺的兩層以上的房屋建筑。因閣與樓有許多相似之處,后來人們習慣地將閣和樓并稱為“閣樓”或“樓閣”。許多古城門樓實為閣,但因其形制類似于樓,故而亦被喚作“門樓”或“城門樓子”。遼州古城的西樓大抵正是如此。當然,在鄉村人們依然喚之為“閣”,口頭語稱之為“閣兒”,兒化音一下就將閣小化了,言外之意就是指其規模較小。
廣布于遼州村落里的古閣規模雖小,但形制俱全,承擔著村域標記、供奉祭祀、護佑村民等多重功用。出了閣就出了村,或下地勞作,或尋夢天涯;入了閣就是歸了村,當安心生活,休養生息。千百年來,古閣與村中的古井、古寺廟、古戲臺、古祠堂、古道、古宅、古墻等一樣,陪伴著一代代遼州人度過了滄桑歲月。
左權縣坐巖口村
遼州古閣:就地取材藝道至樸
林徽因說:“在券上筑樓是山西的一種特征。”的確,在山西,源于穴居而起的發券砌筑方式普遍應用于民居、廟宇等建筑,自成一種特征。當然,這與當地獨特的地理環境和自然資源條件有著必然的關聯。太行腹地遼州的,崇山峻嶺,大多是石頭山,最不缺的就是石頭。遼州先民們就地取材,以石筑屋,由來已久。
遼州古閣,規模不大,形制樸實,一般以條石奠基筑壁,以片石敷頂,并常采用石塊發券,自成體系。比如,和順縣回黃村古閣,都用大塊青石壘砌閣基,并用大型弧形青石條發券,氣勢十足;左權縣西鄉姜家莊村的觀音堂兒(因閣上設觀音堂,有個別地方將閣喚作“堂兒”),由干礤紅色石塊壘砌而成,具有粗糲的美感;左權縣北鄉因為土多,所建古閣更多是土石結構。當然,也有極少量以木材為建筑材料的閣兒。譬如,左權縣現存的粟城村三通西閣和石匣村張家堂兒就是木閣。
遼州古閣多為兩至三層,下層通常高兩米多,券下門洞能供人畜往來;上層筑屋,以供瞭望之用,同時亦供奉著觀音娘娘、真武大帝、關老爺,或者別的民間神靈。或許是囿于當地條件,上屋即使是給神靈住,也并不追求奢華。不過,更主要的是鄉民樸素的認知:只要心里有神靈,神靈不會對供奉環境有很高的要求該顯靈時還是會顯靈。傳統古閣的形制與普通民居風格一致,大都采用硬山式屋頂,且多數沒有飛檐廊柱。當然也有個別經濟條件甚好的村落古閣筑有飛檐,亦多簡約質樸。
和順縣古建筑上裝飾的吉祥圖案
不過,對于古閣建造,雖在設施上受經濟和自然條件制約而以樸素為主,但在文化配置上遼州人卻用了心思。譬如,和順縣許村南閣以青石砌基,灰磚發券,齊整美觀。又如,南閣朝南供奉真武,門洞上方鑲有“迎祥”的磚雕門匾;朝北供奉著觀音像,門洞上方鑲有“接福”磚雕門匾,表達了美好愿望。和順縣回黃村南閣券洞上方中央石匾陰刻有“仁里風高”的字樣,嘉揚回黃村人的善良仁義;旁側建筑門樓上陽刻石匾“山秀生輝”,以示回黃村的秀美景致。再如,左權縣土棚村古閣的門頭上直截了當地鑲嵌著刻有村名“土棚”的門匾提醒來訪者,進了這門,就進了土棚村。當然,為了方便辨識,人們一般都會為閣兒專門起個名字。遼州人在給閣兒起名時是有講究的。依照習俗,閣兒大多依方位稱為東閣、西閣、南閣、北閣。同時,人們也希望專門給閣兒取一個雅致的名字,以賦予它美好的寓意,如和順縣溫源村的勤奮閣、會里村的瑞臨閣、陳家莊村的福慶閣,左權縣蛤蟆灘村的淳化閣、駱駝村的芙蓉閣、殷家莊村的祥符閣,榆社縣講堂村的訓行閣(真武閣)等。這些傳統村落,有的將牌匾鑲嵌在門頭上,如左權縣殷家莊村祥符閣;有的將牌匾懸掛在閣樓上,如和順縣溫源村鎖云樓。
再說古閣楹聯和勒石碑文。這些楹聯和碑文一般都是請當地有聲望的文人作文、書寫,因此,楹聯、碑文的文學造詣及書法水平都較高。譬如,左權縣漳漕村西閣石刻對聯“金神開覺路胥一世同登西湖六月景,寶筏渡迷津盡四民共游南海三春美”,無論是文學造詣還是書法水平都令人贊嘆不已。有條件的遼州古閣上還會裝飾雕刻、彩繪作品,讓它盡量美觀一些。譬如,和順縣溫源村鎖云樓上所飾牛腿木雕以及檐頂脊獸,入木三分,栩栩如生;左權縣漳漕村觀音閣梁上飾漢紋錦彩繪,精描細繪,一團錦繡;和順縣龍峪村觀音閣內三面墻上繪有壁畫,線條飄逸,畫面清雅。
左權縣下莊村老街
在中國古代社會,土木營造皆乃匠人所為。但令人遺憾的是,在現存古建筑中,許多因為缺乏記錄而無從知曉其建造者是誰,只有極少數的建造者因為某些機緣被記錄了下來。令人欣慰的是,遼州古閣木構、碑刻上大都能看到木匠、石匠、泥瓦匠、畫匠、鐵匠等工匠的名字。他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木梁上、刻在石碑上,既記載了歷史,也留下了他們建造者的真實名字。譬如,榆社縣北翟管村觀音閣木梁上發現了修建者的名字與修繕時間。又如,在左權縣禪房村關帝廟(民國時期禪房村移東堂閣的關帝到平安橋建成關帝廟)旁平安橋東西兩邊的護擋石板上就分別刻有“楊進斧造”“楊昆造”的字樣,清晰可見。這些建筑匠人大多為遼州當地人,當然也還有極少部分是外地工匠。據當地人講,河南林縣(今林州)工匠以手巧能干著稱,在左權縣下莊、清河店等村留下了一些古建筑。
縱觀全域,從中亦可發現遼州工匠一般為家族傳承。在左權縣境內所見古代碑刻落款中可知,從明代到清中期,石匠營造行業有東廂里崔家、黃章里(今作黃漳)楊家、宋家莊宋家等祖傳匠幫。如從左權縣禪房村關帝廟旁平安橋邊碑刻所記楊進斧、楊昆等18位楊姓石匠可知,該碑為“楊家匠”所筑。當然,這是在石碑及碑文上留下名字而得以讓后人知曉的,還有一部分沒有留下任何相關記錄的,人們就無從知曉建造工匠是誰了,只能默默地瞻仰他們留下來的作品。
透視遼州古閣風骨
遼州古閣作為劃分地界的標志,常成為人們重點關注的對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古遼州城的西樓。西樓究竟何貌?宋樹元先生曾在《老遼陽·遼城舊跡》中這樣描寫道:
在西關前街西頭末尾處,有一洞門高閣,下通進出西關大道。洞門兩邊原有大石獅一對,負子、踏球,守護崇樓。迎面為水磨磚精砌大影壁,拱衛關頭,不露風水。大道繞過影壁不遠是西關坡,過“通晉橋”,越沙河口,為“州八道”的起點,成套規格以西樓為主體,顯示了遼陽古郡的高雅風度與氣魄。
西樓雄踞西關崖頭,建筑在高大的墩臺圈門頂上,不知創自何時。雙層樓閣上巍峨的屋頂,百獸跑脊,四角飛檐。四廊抱柱,雕欄畫棟,翼然凌風,有騰蛟起鳳之勢。樓內中間隔屏,向外塑玄天真武大帝,向內塑觀世音菩薩,兩神相背,各受香煙。
每當夕陽西下時刻,全城已不見日,獨有此樓高插云霄,余暉夕照,金光閃爍,分外壯麗。憑欄眺望,晚霞映帶,遠近人目。但見山環水抱,比戶鱗煙,在瞬息萬變中天章云煥,地彩瑰譎,景色奇妙,推為遼陽八景之一,稱曰“西樓返照”。
自古以來,吟詠西樓的詩文不少。明代遼州知州鐘武瑞在《西樓返照》中詠道:“林疏夕霽孤城闃,鳥度村春半壁明……誰傾西北流殘照,欲問桑榆思轉盈。”清代遼州知州徐三俊有詩曰:“蕭寺遙臨漳水流,水波倒影夕陽秋。眼前一幅王維畫,笑對西風趙倚樓。”然而,最令筆者慨嘆的是遼州人趙鶴寫的《遠眺西樓》:“東風回首思悠悠,為聽樵歌與牧謳。落日山川迷北郭,野煙蹤跡接西樓。五陵豪俊終幽夢,三晉衣冠盡古丘。此地經過多少事,年年漳水自東流。”一詩寫盡遼州人對西樓的悠悠情思和無限依戀,令人蕩氣回腸。顯然,西樓已成為遼州人的一座重要精神地標。
左權縣沐池村后閣
當然,廣布于鄉間地頭的古閣,更是一座鄉村獨有的地標。它是一個村莊的象征,是全體村民的精神寄托。
世人皆愛自己的村莊美,自然都希望本村的閣兒樓臺高筑,以壯觀瞻;但因物力、財力及其地理環境條件所限,遼州閣兒多追求小而宜。當然,遼州閣兒雖小,但在形制上,拱券、斗拱、飛檐、圍廊、塑像、雕刻、彩繪、壁畫、楹聯、勒石等一應俱全,可觀可詠。這些“文里文氣”的閣兒,坐落在村頭,日夜守護著村莊,帶給人們吉祥。
遼州古閣立于村頭,可供人們登高望遠,居高臨下。雖大部分遼州古閣并不承擔防御功能,但也有幾座例外。譬如,和順縣龍峪村觀音閣朝向村外一側券洞上方鑲有牌匾—“兩邑一鎖”,一個“鎖”字便表示出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意,似在提醒人們,這里是和順與昔陽兩縣的交界處,難免生有盜賊,須嚴加防范。尤值一提的是,左權縣突堤村觀音閣坐落于山口,是為人造理想堡堞之所在。據《創建碑記:增建樓院并金菩薩碑》記載:“坐落形勢如蟠龍回首,后枕遠崗,前吞長澗,以鎖鑰一村之風鑒。”這里就強調了突堤村的地形優勢:地處太行腹地,背依太行山,面臨漳河水,在山口設置觀音閣作防御,可保村莊固若金湯。
又如,左權縣羊角村東閣、西閣為了安全起見更是曾裝過大門。據說,羊角村里住過遼州最富有的侯天麟家族。此地緊鄰黃澤關,常有盜賊出沒。晚上,為防匪患,侯家人就會關上閣門,將整村封閉起來。如今,在羊角村的東閣、西閣,依然能看到當初的門軸裝置。當然,散落在鄉村的遼州古閣,大多數都只有門洞,沒有門扇,更沒有圍墻接合,因而不具備封閉功能。所以,有閣的村莊,亦是開放的。
遼州古閣樓,不僅是一村的門臉地標,更是一村的精神地標。它劃分了地界,安守著一方村域,在有形無形間充當著“保護神”的角色,無論風來雨去,護佑著村莊平安吉祥。這就是遼州古閣的風骨。
記憶:古閣遺珍存遼州
在山西,有一種民間說法:有兩個閣兒是一個村,有一個閣兒是半個村,沒有閣兒的就是山莊窩鋪。其實,在古遼州,有村未必就有閣兒。營造閣兒需要一定經濟條件,多數村莊都要舉全村之力才得以建成。當然,還有的村雖有實力,但地勢情況又不一定適合營造,也就沒有閣兒。
那一般情況下,一個村到底營造幾座閣兒呢?除了當地村落的經濟情況,主要還得看村落環境和交通情況。單向交通的村落,建一座閣兒足矣;雙向或多向交通的村落,建兩座閣兒或多座閣兒都有可能。
大多數村莊依山而建,且三面環山,村前是河流或是通往村外的路,這樣的村莊建一座閣兒即可。比如,左權縣上豐堠村就只在村口建了一座觀音閣,坐北朝南,進了閣就是進了村,出了閣就是交通要道。像這樣的閣兒就是一座大門、一個地標,一座也就夠了。
還有的村莊依開放式山溝而建,南來北往的人可從村中穿行,這樣的村莊有首有尾,就須建兩座閣兒。比如,左權縣石暴村深處大山來往要道,村莊雖小,但建有一南一北兩座閣兒。類似的還有左權縣羊角村、清河店村、前龍村、石灰窯村、扶峪村,和順縣南李陽村、闊地村、玉女村等,現在都還保存著兩座閣兒。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的村莊往往正因坐落在交通要道上,人來人往,經濟自然繁榮起來,村民們有了經濟實力,也就有條件在村莊兩頭建兩座閣兒。
那有沒有村莊建了三座以上的閣兒呢?當然有。榆社縣講堂村就有三座閣兒。左權縣連壁村也有三座閣兒,除了村兩頭的閣兒,村中間還有一座閣兒,閣兒上層是戲臺。可見中間這座閣兒并非通常意義上的閣兒,而是主要供唱戲表演用的。又如左權縣麻田村分布有東、南、西、北四座閣兒。其南、北、東向均為交通要沖,故在各個方向各建了一座閣兒。但是該村西臨清漳河,為何也要建一座閣兒呢?有人說,可能為觀河景用,也可能是考慮風水,以避沖煞。可見,只要經濟條件允許,一個村莊建幾座閣兒,則全然可就勢而為了。
榆社縣講堂村真武閣舊影
那閣兒最多的是哪個村呢?已知的是左權縣第一大村寒王村,曾有五座古閣。寒王村人口集中、交通便利、商貿云集、物阜民康,故而為起閣蓋樓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橫向主街的最西端是牛王閣,最東端是老爺閣(即關公閣,傾塌后改建成牌坊)。南北向主街最南端是三官閣,兼供火神,百姓稱之為“火神閣”。從三官閣向北去約兩百米,有白衣閣(觀音閣)。在南北向主街西側的另一條巷子口,朝向枯河的方向建有河神閣。這五座閣兒各守一方,各執其能,各得其所。
縱觀遼州,一座、兩座、三座、四座、五座……古閣就這樣分散在數百個村落里,記錄著當地的歷史人文,陪伴著村民走過萬千個春秋。雖歷經歲月洗禮乃至戰火考驗,仍有許多古閣傲然屹立在村頭,不愿老去。現存遼州古閣有多少?據不完全統計,約保存了200座。以左權縣為例,據調研,截至2023年,現存古閣及殘跡有100多座,再加上相鄰的、保存狀況相近的和順、榆社兩縣現存的近100座古閣,總共應該有約200座。
這些古閣和所在村落一起承載著遼州悠久的文化傳統,是人們生活空間和精神天地的重要組成部分。遼州古閣以其獨特的文化特質,成為遼州古村落最當之無愧的地域標志,成為最容易牽出遼州游子鄉思的家鄉標志。世事滄桑,萬物更迭。隨著時代變遷,村落里的人越來越少,不少傳統村落不可避免地走向荒涼,很多鄉村古建筑和故事都消弭于蒼茫歲月。但愿這些古閣能在世人的保護下,繼續好好留存下去,為遼州游子保留那份最后的故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