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的一個重要任務,是要發現和闡明人類從誕生的那天起所不斷開創的吃、穿、住、行的物質文化形態的歷史,并透過這樣的歷史進而認識基立于其上的人的社會關系的構成與演化,以及若干“上層建筑”文化的生成和發展。這樣的一種學術邏輯恰恰包含著“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訴求,其結果就是要為創造物質文化世界的勞動人民或者是被統治的勞苦大眾寫歷史,以還歷史的事實真相和公正道義。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是一篇經典。他說:“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構成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的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制、觀念、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做得相反。”
馬克思自己本人也認為,人首先要能夠生活,生活就要滿足吃穿住行這類維持生命活動的基本需求,即創造物質生活的本身不但是人的第一個需要,也是創造歷史的前提,并由此實踐,編織出人的復雜的社會關系。他告訴人們“停止生產,不用說一年,就是幾個月,整個社會就會滅亡”。
然而,舊史學是以帝王將相等統治階級中所謂的“精英人物”以及王朝政治為核心的歷史,真正創造物質生活世界的勞苦大眾在古代中國的“二十四史”中是沒有任何位置的。為此,對中國現代歷史書寫而言,考古學揭示的關于人們物質生活基礎及其創造的歷史無疑是一種具備“革命意義”的學術貢獻。它不僅僅是要填補歷史的一種空白,而且還要把過去“顛倒的歷史”給糾正過來,因為,人們只有面對真實的歷史,歷史才能照亮未來。
考古學告訴我們,地球上本來是沒有人類文化和文明的,我們今天敘說的歷史是由人類所開創、所書寫出來的。人類的歷史長達數百萬年,而沒有國家或帝王將相的歷史就占了99%以上的時間。從根本上說,歷史是普通勞動人民奠立的,歷史的洪流是普通勞動人民開掘的,沒有300多萬年對吃、穿、住、行等各種人類基本生存文化的創造歷史,就沒有后來的“文明”得以產生的一切可能。國家文明誕生的前提,是無數普通勞動人民一代又一代進行社會實踐及物質創造的結果,或者說國家文明矗立的基石是勞動人民持續用生命鑄造而成。
考古學告訴我們,在國家文明誕生之后,少數統治者既占有了廣大底層人民的勞動果實,還不讓他們的事跡出現在史書之中。你看,不管是宏大的城垣、豪華的宮殿,還是精美的器物、奢靡的陵墓,帝王們親自制造過一磚一瓦嗎?搬運過一石一木嗎?相反,考古學家在那些輝煌遺跡的附近,發現的竟然還有參加營造的工人們的累累白骨。那些勞動者是如何運用技術、工具和設計,又是如何日夜辛勤勞作,才得以創造出不同時期輝煌成就的一系列史實,在舊史書中是沒有記錄的。今天,許多人會驚嘆于那些權貴者墓葬中出土的美玉華服,流連于古老宮室建筑遺跡的雕梁畫棟,以為那是帝王將相的宏偉業績,其實,被遮蔽的正是創造這種宏偉業績的無數普通農民和手工業工人。
考古學告訴我們,不僅僅帝王將相的歷史是建立在勞動人民血汗之上,包括佛教石窟中那些精美絕倫的藝術畫作和塑像,那些價值連城的官窯瓷器,那些對國家統一和文明持續發展產生過巨大作用的萬里長城、人工運河以及無數的城鄉建筑遺產等等,無不是歷代勞動人民的汗水和智慧的結晶。為此,考古學家們在地下發掘出來的關于吃穿住行的物質文化形態的歷史,就是我們應當認知、感恩、禮敬、歌頌的勞動人民的歷史,是人民創造歷史的鐵一般的見證。
沒有這樣的歷史呈現,沒有這樣的史學闡釋,沒有這樣的史觀史論,我們就很難走出弱肉強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舊史觀,很難尊重和熱愛真正創造歷史的勞動人民,很難欣賞和贊美勞動階級的職業和汗水,很難樹立起一切勞動都無上光榮的生存觀和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說,考古學不僅僅要為勞動人民書寫歷史,還要為人類建立起平等、公正的思想觀和實踐觀而提供成果;在當代中國,則是要為發展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而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