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達每年有兩個月時間在山西尋訪古廟

長治縣北宋村荒廢已久的玉皇廟連達繪
“進村后,遠遠就能看見一座民房包圍之中的雜草叢生的大懸山頂,我好像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趕緊奔了過去。”在山西省長治縣北宋村南部,有一座荒廢已久的玉皇廟,原本規模宏闊,出現在連達面前時卻一片破敗,只有破爛的正殿和西側垛殿還能看出廟宇建筑的模樣。在空空蕩蕩的院子里,與野草、垃圾為伴,連達坐在驕陽下幾個小時,畫下了玉皇廟正殿。
這座據說始建于元代,明代進行了大修的北宋村玉皇廟,正殿僅靠幾根木棍支撐。連達2013年7月26日畫下的鋼筆速寫,可能是對這座行至生命盡頭的廟宇最后的記錄。連達的鋼筆速寫和簡短記述一起出現在他的新書《尋訪山西古廟》中,粗大壯碩的斗拱被細密描繪,數百年的繁盛在黑色線條間留下余韻,形似且神似。
2013年至2015年間,連達為晉東南、晉南的109處古寺廟畫下的185幅鋼筆寫生畫,連同十余萬字行記,構成了他的這本《尋訪山西古廟》。
尋訪古建筑,為這些矗立了數百乃至上千年的建筑作畫,是連達自1999年以來人生的主線。每年兩次、每次一個月,他帶上巨大的自制地圖、背著幾十斤重的登山包游走于三晉大地,為古建筑留下了生命氣息濃郁的記錄。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李志榮說,連達的書,“對古建筑專業學生來說,是最好的教科書和了解山西古建筑的形象資料。”
作為民間記錄者,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連達的敘述并不遵循建筑史的路徑。他偏愛大名鼎鼎的應縣木塔,但因建筑的美而產生的奇異情感體驗,才是他多次前往觀瞻作畫的動力。尤其是那些殘破古建筑“回光返照般的氣息”,吸引他一路追尋,在偏遠鄉村與它們相遇。

山西省洪洞縣萬安鎮賀家莊玉皇殿連達繪
始于戶外行走
山西是中國古建筑最集中的地區。保存完整的四座唐代木構建筑均在山西,保留下來的宋遼金時期木構中,山西占到全國總數的70%。
連達愛上古建筑,緣起于行走。
1999年,連達開始徒步行走古長城,河北、北京、天津、山西和遼寧大部的古長城都留有他的足跡。獨自穿越、露營之外,他一路收集散失的長城碑刻資料,由此邁入了古建愛好者的行列。走到山西,二十歲出頭的他被古建筑吸引,“確立了人生的愛好”。出于熱愛,藝術門外漢也硬生生地練出了鋼筆速寫的絕活。

出于對古建筑的熱愛,連達硬生生練出鋼筆速寫的絕活。
經濟條件有限,連達住過10塊錢一晚的鄉村小旅店。為了省錢省時間,有連續20多天每天早午飯都用太谷餅充饑的記錄,一邊畫畫,一邊啃這種不讓人口渴的山西本地食物,走長城鍛煉出來的強健身體幫他堅持下來。“有時候畫畫一坐下就是七八個小時,有一位僧人對我說,他們坐禪也坐不了這么久。”
由愛好而生發出的責任感,自然而然地體現在連達的探訪和記錄中。“比如這個新絳縣的閻家莊魁星閣,馬上就要倒了,不會出現在任何介紹里,如果找不到,不去記錄,就徹底消失了。”連達的話語表達帶有東北人的聲情并茂,有點喜感,也特別樸實,“(記錄這些建筑)才是咱們價值的體現,不是要錦上添花,那些有名的景區日進斗金,還需要你宣傳嗎?作為一個文化記錄者,就是應該干(記錄殘破古建筑)這樣雪中送炭的事。”

新絳縣古交鎮閻家莊村魁星閣連達繪
文物保護的地氣
7月13日,連達在蘇州舉辦的江蘇書展上為新書做了一場講座,效果超出預期。此前,利用活動期間的空檔,他又跑到太谷縣探訪古廟。他的朋友圈里有一幅照片,他頭戴傘帽,安靜地坐在小椅子上畫畫,旁邊,一位赤裸上身的漢子撐著一張大木板,幫他遮擋陽光。這位特別實在的朋友是太谷當地人,與連達因為古建而結識,這一次開車帶著他尋訪了多處古廟。

出了三本書,又聽從朋友的建議在社交媒體宣傳,連達一直以來孤軍奮戰的狀態有所改變。“每個地區都有熱愛文史的人,很快就聚集起來了。”最大的好處,是山西當地的資深文史愛好者會幫他發掘出很多偏遠山村的古建筑信息,《尋訪山西古廟》中的一些探訪個案,正是由此而來。
連達喜歡古建筑近20年,開始是“喜歡這個調調,在古長城上或者古廟里坐上幾個小時,很舒服”。但是后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踏踏實實干點什么,“有人讓我呼吁保護,但人微言輕,誰聽你的?后來就覺得可以畫下來,記錄下來。建筑可能已經塌了,但是以這種形式得到了永生,也算我盡力了吧。”
去年,山西晉中偵破了涉及七個縣20余所寺廟的壁畫失竊大案。這在網絡上引發了文保愛好者的熱議,譴責保護不力是壓倒性的主流聲音,但連達對于這些言論不完全認同。“咱們覺得是文物,需要保護,但在當地的生活環境里,大家覺得不就是后院的破房子么,認為你很矯情,理念真的很不同。”
他分析說,古建筑得以保存至今,往往是因為地處偏遠不為人知,現在社交媒體、自媒體發達,信息傳播方便,加上村里的年輕人都進城了,剩下老弱婦孺,面對聞風而至的文物盜賊無力保護。對于山西文保的現狀,他遺憾又有些同情。“山西這種文物大省,幾乎各個村都有廟,得需要多少人去保護?錢從哪里來?只能依靠老百姓,讓年紀很大的老光棍做文保員住在廟里,一年給1000多塊錢或者幾百塊錢,都不夠活。”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以下的古建筑普遍存在保護上的難題,“有的廟,政府給裝上了監控,但是電費要當地出。村里老百姓過得緊巴巴的,能把錢無限期地放到電費上嗎?”
古建筑遭竊的情況在連達的書中多有提及,美輪美奐的明代琉璃、唐代石雕,還有木雕、壁畫等,都往往不知所終,更有盜賊為了拿走雕刻精美地柱礎,不惜令房屋垮塌。當地百姓風聲鶴唳在所難免,背著大包,操外地口音的連達也曾經被誤認為是文物賊而挨過揍,有時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寺廟,卻因為不被信任而無法進去畫畫,留下遺憾。

山西省稷山縣武城村段氏節孝坊及碑樓連達繪


山西省介休市后土廟連達繪


山西省運城市解州鎮關帝廟春秋樓連達繪
給古建筑尊嚴
在古建筑面前,歷史得以真實地呈現,滄桑的感覺帶來的震撼,給連達絕妙的體驗。“從來沒想過能堅持20多年,就是割舍不下,如果不來看看,覺得一年都白過了。尋訪古廟成了我的生活方式了。”連達的妻子是他走長城結識的,兩人在古長城上舉辦了浪漫的婚禮。他去山西,家里的兩個女兒和老人都留給妻子照顧,但妻子很支持他。“達成默契了吧,如果我遲遲沒有動靜,她反而問,怎么今年你沒張羅出去?”他說,自己也盡量節制,一年只兩趟,一共兩個月,“剩下的時間在家做牛做馬。”
出書后,連達有了很多對公眾發聲的機會,他也想把自己對文保的理念盡量傳遞出去。“古建筑的現狀,我覺得是金字塔形,普通人看到的就是尖頂,龐大的基數才是真正的基礎。”最底層的小廟,幾乎沒人關注,但“它們卻像一個個坐標,連綴出這片土地上的歷史“。北京大學文博考古學院教授齊東方在《尋訪山西古廟》的序言中說,“如果讓這些坐標消失,就是一種文明的衰落。”衰落確實在發生。連達說:“除了我這樣用個人的方式關注的,其他人關注到國保、省保就到頭了,要靠經費的。我注意到哪個方向,就能馬上調整,機構很難這么做。”
最沒有錢、最沒有資源的人,才“可以俯下身來做到最底層”,這是最現實的悖論。
位于古建筑體系底層的偏僻鄉村小廟,對于文保而言像是個無底洞,“既不能開發旅游,又不能形成產業鏈,沒有回報,”在不講文化只講效益的當下,顯然缺乏存在的價值和空間。他說,“這么多年我想來想去到底能做什么,發現也只能是盡力記錄。”
那些有利用價值的古建筑,也往往在他回訪時有了巨大變化,“修成假古董的特別多。比如喬家大院,前兩個月來了個重大規劃,除了喬家大院,村子里其他房子全部拆光;一處過街樓閣,很精美的歇山頂,但周邊的房子全部拆光,建起了一大片水泥硬化廣場,本來很高大的樓閣一下子變成了盆景里的小模型。建筑與環境相輔相成,現在被狠狠割裂了。實在是太粗暴了。”他有些憤懣地說。
書中記錄的陵川縣西溪二仙廟,是連達偏愛的一處古建筑。那是蒼翠群山中的一片樓閣,果真有幾分仙家府地的景象。第一次去,連達騎著折疊自行車從山梁上一路下來,感覺自己沖到了山水畫卷之中。“現在建筑周圍變成水泥硬化地面,灰白色停車場,山水畫硬被撕掉了一塊。”
聽說連達喜歡探訪古建筑,很多人建議他“做點文物生意”。連達有點無奈,“我把人生最好的20年都用在這里,如果想發財就去干別的了。”除了照片和畫,日曬、蚊蟲叮咬的痕跡,他什么也不會帶走。對于現在動輒整體收藏一幢古建筑并遷移的土豪做法,他也完全不認同,“古建筑面前,任何人都是過客,文物離開了原地就像人離開了故鄉,為什么要讓它流浪他鄉?”讓建筑在原址老去,在他看來是留給建筑的最后的尊嚴。“離開了,就沒有生命,像行尸走肉,很可憐。”
8月下旬,連達將去晉中繼續探訪、畫畫,《尋訪山西古廟》的下冊將聚焦晉中、晉北的古建筑,他預計還要畫兩年。
連達說,自己可能畫到五十來歲,因為再老就沒辦法連續坐幾個小時了。“總有一天建筑都會消失,有生之年感知了它們,做了些事情,心里沒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