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復戡生于上海,自幼聰慧過人。父親為其規劃了“不從政,不經商”的人生之路,家中聘請了晚清翰林王秉蘭做老師,指導他讀書寫字并研習字畫。據朱復戡回憶,其蒙學之初,殊好古代藝術,臨書習畫,攻讀《說文解字》等進步甚快。他5歲時,父親命其用毛筆蘸清水在青磚上練字,7歲時集石鼓文書大字楹聯,筆力猶如成年人。
1909年春節前夕,朱義方(朱復戡原名)隨父親到店里買春聯,無聊閑逛,看到桌上有紙筆,一時技癢,忘乎所以地爬到畫案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朱義方寫的對聯很受歡迎,很多人聞訊要購買七歲神童的字。七歲童子的對聯陸續在怡春堂出現,加之店主人的熱心推介和精心炒作,引來了越來越多的看客和買家。這也引起了書畫泰斗吳昌碩的注意,他專門來怡春堂看朱義方的字。當他看到這個七歲孩子寫的石鼓文有的字竟然大如斗時不禁大為驚嘆。這時也有人提出質疑,認為這個孩子寫石鼓文只是依葫蘆畫瓢,未必認得。為此,怡春堂特意安排了一場連續三天的“現場表演”,并請來吳昌碩等書畫名家到現場作證。朱義方在怡春堂現場書寫,每寫好一副,便讀其文,解其義,無一差池。圍觀的看客無不嘖嘖稱奇,所寫對聯現場即搶購一空。從此,吳昌碩與朱義方成為“忘年交”,吳昌碩親切地稱朱為“小畏友”,朱義方則稱吳為“吳老”。吳昌碩每每出席各種雅聚或重要的活動,都要帶上朱義方。這樣的搭檔被稱為“一老一少”,成為當時上海文化界的一大奇觀。
朱義方的才名引起了愛才的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校長張美翊的注意,他將朱義方納入門墻耐心賜教,直到晚年返回故里定居。朱義方保存有張美翊寫給他的信近200封,除了一些要他代書所擬賀件外,內容多為指導他讀書、為藝和做人。出于悉心栽培這位年幼的愛徒,張美翊帶他會見過許多賢達名流,文壇大家。碩彥雅集,給朱義方良好熏陶,使之開闊視野,增長知識。
朱復戡從震旦大學畢業,聽從張美翊的建議去法國留學。學成歸來,張美翊要求他繼續重視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藝術,并還要用功讀書。眼界開闊且奠定了堅實的學養基礎,朱復戡后來深為自信地倡揚:“刻印刻什么?學問而已。”朱復戡與劉海粟早年結為摯友,旅法歸來后應聘為上海美專教授,講授金石書畫。劉海粟主張貫古通今,融會中外,朱復戡則致力于弘揚民族藝術傳統。朱復戡做學問一絲不茍,他的老師既是張美翊,也是稱他為“小畏友”的吳昌碩。朱復戡對學生曾講過一個小故事:吳昌碩晚年寫好了字,由40多歲的兒子吳邁代為鈐印,但一張字蓋章蓋壞了,吳昌碩當著客人責打有點年紀的兒子。缶老打的是吳邁,卻給朱復戡留下深刻印象:鈐印章不能像蓋公章一樣,隨便啪的一下就行,而是要照顧上下左右,要起到調節整幅作品輕重疏密等關系,即要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從那時起,朱復戡對藝術態度就有個信念,差一點都不行!他自己如此,要求學生也是如此。
在20世紀上半葉的舊上海灘,朱復戡算得上是位高富帥的風流才子。上海解放后,他成了一名自由職業者。盡管做了很多努力,但他始終沒有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家庭生活也就失去了起碼的經濟來源。
朱復戡命運的轉折發生于1958年。當時,山東籌辦大型展覽缺乏書畫人才,向上海市求援。上海市便將朱復戡派遣過去。當朱復戡懷抱為國效力的志愿到濟南不久,國家進入了三年自然災害階段,展覽籌備活動被迫中止。然而,朱復戡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他抓住這段寶貴時間寫詩揮毫,進入了自1949年后的第一個創作高峰。他一生作詩千余首,其中一部分創作于暫居濟南期間。1962年8月,朱復戡、于希寧、陳維信三人的國畫、篆刻和書法聯展應邀前往黑龍江省城哈爾濱舉辦,受到高度評價和熱烈歡迎。展出時間原定15天,結果延長到三個月才結束。朱復戡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作七律《東北展訪歸來賦寄諸友好》。
可惜,這種快意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多久,朱復戡又被改派到泰安。經過一番努力后,他到泰安縣政協當了一名駐會委員,終其一生,這一縣級政協委員職務沒有變化。后來,他當過山東省政協第五屆委員會委員。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朱復戡難掩心中喜悅之情,創作了一批頌揚時代的詩詞。有了這樣難以抑制的創作激情,朱復戡開始構思平生最大的鴻篇巨制。他廣泛搜集資料,查閱歷代關于泰山刻石的拓本資料,以明朝安國氏165字藏本為母本,依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的刻辭全文,逐字考證,補齊缺失的59個字。又參照岱廟內秦二世刻石殘碑形制,按每行12字、22行設計,除去空格、重文,實得223字。通過仔細品讀舊拓,反復揣摩殘碑神韻,最終進入融會貫通的境界。他一氣呵成,用原汁原味的李斯小篆完成了《重建秦始皇泰山刻石》的書丹工程。此碑經刻工勒石,每個字的尺寸,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距離,都與10字殘碑不差分毫。最重要的是此碑形神兼備,古意盎然。后來他又恢復了嶧山刻石的原貌,所做的都是前人所未能及之事。
朱復戡一生的篆刻作品難以勝數,尚存印拓近兩千張。商務印書館出版《靜龕印集》時,朱復戡才25歲,算是一部早期作品。其中有些印尚沿襲明清印風,但也已注目于戰國和秦漢遺跡,開始作古璽、擬漢印。《為疁城汪氏刻百鈕專集》完成于50歲那年,是一部中年時的力作。1986年親自審定出版的《朱復戡篆刻》,則以中晚期作品為主,也編入一部分早年之作。馬國權在《近代印人傳》中對朱復戡的篆刻評價曰:“金文喜作商末周初之體,氣勢雄勁,凝重渾穆。每以增點填實及加重捺刀之法調節字之重心,或將筆畫改正為斜,變直成曲,易方為圓。而挪移偏旁,變正為反,易左右或為上下,亦常用之。非彝銘爛熟胸中,不易為也。而作書之巧于虛實濃淡、收放,妙于長短相間,屈曲繞繚,大闔大開。雖至耄耋之年,仍氣吞斗牛,陰剛之氣懾人心魄,揆諸歷代書法大家,亦不多見。”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甲骨文的發現和一批批青銅器、古玉器的出土,也造就了一批對古文物的辯識、考證和研究具有獨特成就的大師,朱復戡即為其中的一位。秦詔版的出土,如果沒有朱復戡的卓識鑒別,沒有誰能知道此為何物,或許作為廢銅扔進了熔爐。朱復戡不僅鑒別力超人,他臨寫秦詔版罕有能匹敵者。秦二世詔版短缺11字,朱復戡研究后曾為之補缺。朱復戡對青銅四大國寶《毛公鼎》、《 散氏盤》、《虢季子白盤》、《大盂鼎》都作過精深的研究,對古陶文、籀文、磚瓦文、秦漢簡牘的研究亦有一家之見。
曾經滄海難為水,朱復戡晚年自稱“江南布衣”。他在《白頭吟》一詩中寫道:
我本江南一布衣,自幼愛好書畫刻。
聞之先輩諄諄言,書刻先須通金石。
青銅白玉石刻畫,窮究深研不忍釋。
跋履山川訪名器,博覽精鑒識寶物。
詳證紋飾辨年代,縱觀文字溯甲骨。
埋頭苦讀許慎書,象形會意細咀嚼。
九千三百五十三,連首帶尾腹巾納。
信手寫來大小篆,史籀李斯似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