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作家周曉楓、李修文和著名批評家張莉一起,攜新書《有如候鳥》《山河袈裟》《眾聲獨語》做客小眾書坊,以“鋒利修辭——周曉楓、李修文、張莉散文寫作三人談”為主題進行了對談。三位作者以自己的寫作經驗為出發(fā)點,從修辭與現(xiàn)實、與情感的關系,修辭的準確性,散文對傳統(tǒng)營養(yǎng)的吸收,以及散文寫作在當下的可能性等幾個方面,討論今天我們時代的散文寫作。
鋒利的修辭要與情感、與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
“鋒利性”是三位作者對散文修辭的共同認識,但他們同時認為,散文修辭的鋒利性,一定要與當下的現(xiàn)實和自己的真實情感發(fā)生關系。
周曉楓談到李修文的《山河袈裟》。她認為李修文的文章是整體而混沌,具體而結實,靜水深流又蕩氣回腸。里面有戲曲、詩詞和偈語的影響,筆意沉著。他使用的文字有鈍感和重量,飽滿,講究而不矯情,有教養(yǎng)而不賣弄,寫得是東方的、中國的,有古風。在李修文的文字里,人民不是用來慰問的五保戶,而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他或遠或近的血緣,是或近在咫尺或遠在天涯的親人。
對于修辭的情感問題她深有感受。她從前認為,寫作最重要的是想象力,而不是情感,因為情感是最基本的能力,沒有什么可供闡釋的,也沒有那么位居軸心的重要性。但是現(xiàn)在她很尊重情感的力量。她認為,人們批評文學作品里沒有情懷,其實首先是沒有“情”,自然無法生長出那個“懷”。情,這個東西是最簡單的,像土壤、水源和空氣一樣,是基礎條件,只要這些不受污染,沒有給它加上很多防腐劑和化學農藥,讓它保持最天然、最干凈、最本真的東西,從中就可以生長許多東西,可以滋養(yǎng)萬物。情感力量,讓我們通過寫作變得越來越寬廣,而不是越來越狹隘和自私。
李修文說,《山河袈裟》寫出來之前,他的寫作經歷了相當時間的困難,而他寫這本書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報恩。“我可能在報一場暴雪的恩,報一場大雨的恩,報一條走過的路的恩,更要報這十年里頭我所遭遇到的這些人事的恩。”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感覺自己像是領受了一個急迫的任務,那就是趕緊進行自己的美學實踐,他發(fā)自肺腑地在渴求某種相對鮮明的個人美學。他認為,一個人的美學如何貫注到他的生存當中,最終形成一種獨屬于中國人而非他國人的底氣,是非常重要的。他一直在思索,“在今天,那種獨屬于中國人的美學,究竟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面目在時代生活里生長?到底在哪個人身上、在哪條河里靜水深流?《山河袈裟》就是在寫這個東西”。
張莉認為,《山河袈裟》和《有如候鳥》中的《離歌》是深懷情感、切中現(xiàn)實的作品。李修文的《山河袈裟》讓她想到五四新文學“人的文學”的傳統(tǒng),因此,《眾聲獨語》里,“李修文論”題目她化用了魯迅的一句話,“和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在一起”。她羨慕李修文能寫出這樣厚重、飽含情感能量的文字,他的作品能讓讀者看到“無窮的遠方”,也能想到“無數(shù)的人們”。周曉楓《離歌》寫的是有關人與欲望、名利關系的作品,是失敗者之歌,讀來令人感喟不已。“《離歌》之好,在于寫得無限逼近我們時代真相,在于它提供給我們巨大的鏡子,我們得以照見時代,也照見我們自身”。
張莉說,這兩部散文集讓她想到,修辭應該建立在真實情感之上,要和真實、和真相、和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否則,無論多么華美的修辭,都只是空談。對于寫作者來講,今天最鋒利的修辭就是如何直面我們所在的時代和生活,如何抵達地、準確地表述你所感受到的一切。她認為,“情感”是所有寫作的發(fā)動機。對于批評家來講,寫評論也是交付情感的事情。只有“有情人”,才會和我們所在的生活和所在的人群發(fā)生關系,他的寫作才可以真正構成一種美學,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修辭。
“用詞的準確和你內心的誠懇有關”
周曉楓非常看重修辭的尺度。她認為好的鋒利修辭,“首先是要準確,用詞的準確和你內心的誠懇有關。修辭的準確,不僅僅是一種技術能力,它能夠保障對自己的內心和這個世界的尊重”。她覺得,“修辭的準確,讓我們學會一個詞、一個詞地校正自己,否則,我們所具有的技術,會反過來傷及自身而不自知。寫作中熟能生巧是肯定的,訓練使寫作者的表達提升;但是,寫作者的內心,不能生出'巧'來,而要永遠抱著好奇的、尊重的甚至敬畏的心理,去面對陌生的經驗和世界。這樣,才能擁有美好而不帶來妨害的修辭能力”。
周曉楓認為,散文里的人和文還是會統(tǒng)一的。比如李修文的散文許多時候在講情義和恩義,在生活中,也會覺得他有江湖豪氣,有少年俠氣,正是這種氣息,才能夠帶動文字。因此,“我們的修辭,要和我們的內心,保持一致性”。她也談到了批評家的修辭問題。“很多時候去參加研討會,發(fā)現(xiàn)批評家給的秤容易高高的,好像大家都習慣批評家背著黑包來領紅包,好像他們的職業(yè)道德,就是用那個專業(yè)嗓音,來唱出那些色澤飽滿度很高的褒義詞,否則就是不懂事。這導致,我們的評論標準發(fā)生了可疑的動搖,好像切實的、及物的、更貼近作品的表揚都不解氣了,好像我們拍桌子、踹板凳的歌頌,才是大勢所趨。”因此她認為,在修辭火候上,要堅持“寧欠一分、不過一分”,這個過程有助于反思。比如,是否在用詞上偏離了要描述的對象,是否批評時更靠近了人際關系而偏離了學術道德。在這點上,張莉在修辭上的慎重,才是讓人信任的批評。
張莉回應了周曉楓關于“批評修辭的尺度”這一問題。張莉自認常常困擾于用詞是否恰當這件事,總在找合適的判斷和用詞。她喜歡“不虛美、不隱惡”這句話,常常自我提醒,修辭是有它的限度和邊界的。做批評家,一定要掌握修辭的分寸。張莉認為,好的批評文章,不是看它寫得如何波濤洶涌,而是要看它是否能引領讀者穿越迷叢,看到“水落石出”?;▓F錦簇并不是真正好的批評修辭,真正好的批評修辭是坦白真率,卓有識見。
李修文贊同張莉對批評修辭的見解。他說,“讀她寫我的文章,往往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我自己,但我又會邊看邊點頭稱是,好的批評家就是這樣:他用他的理解和闡釋,和作家本人共同確立了自己。”他認為這就是'審美信任'"。
從傳統(tǒng)中尋找散文的給養(yǎng)
李修文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情有獨鐘的作者。他認為傳統(tǒng)資源解決了他面對“情感”二字時的疑難。他自稱一開始寫作是寫小說,受了先鋒文學的巨大影響,敘事時將自己放置在情感原點上,或采取“局外人”式的敘述角度。但是,當他在生存當中遭受到了巨大的觸動之后,突然覺得有一個問題產生了:“我還是不是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寫作者?”
他此時將目光轉向了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里的那種從繁華到孤寂,“白茫茫一片真干凈”?!段饔斡洝防铮≌f結束時師徒雖說已經大功告成,但身為人的生趣也就不知所蹤了……這樣一種獨屬于中國式的感受,往往很難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里頭看得見。他覺得這種無處不在的嘆息與感傷特別迷人,但又莫可名狀,在現(xiàn)代社會里難以準確地觸摸和呈現(xiàn)。由此,他思索古典情感在今天如何表達的問題:“在今天,項羽不肯過江東這種情感我們該如何表達?弘一法師搖著一只小船,從此以后江海余生,這樣一種情感我們該如何表達?”所以他覺得,“如果我將我個人的美學實踐視作一個任務,那么,莊重地、而不是戲謔地對待情感這個課題是其中最艱難的部分。”
《山河袈裟》寫完后,李修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感發(fā)生了變化,因為他深深愛上了杜甫和《古詩十九首》。他覺得這些詩“語感端莊、簡樸、平易,一點也不大驚小怪,就仿佛所有的作者接受了所有的命運,它還特別及物,字就是字,詞就是詞。”于是,他思考自己的寫作“能否寫得再切實一點,少一點花團錦簇,多一些沉潛之氣?”因此,他認為,“修辭最終還是會影響見識,甚至,我們對修辭的檢討和反省會形成我們新的見識。語感、修辭都不是空穴來風的,它們是和你的生活比翼雙飛的”。
張莉同意李修文的看法。她認為即使學習再多的西方理論,一個寫作者勢必要面臨這個問題:一個中國的寫作者何以成為自己。她始終在尋找,怎樣從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去尋找寫作文學批評的恰切方法,尋找最佳的散文式表達方式,并深信這樣的尋找有意義。
談到散文在當下的困境,和對散文寫作的可能性的擴展,三位作者都有很深的思考。
李修文認為,他寫散文就是希望能在第一時刻對自己的遭遇給出反應,散文應該先于虛構文體,快速地和這個時代水乳交融。只要材料真實,主觀感受占據(jù)多少,放大到什么樣的程度,是否以小說的筆法和敘事態(tài)度來進行,這些都不是太重要。只要散文這種文體一直還在路上,還在行走,那它就還存在著一切成長的可能性。“不夸張地說,時代的要害、氣場、風貌往往都是從散文里面率先生長出來的,那么多鐵定的事物、那么多金科玉律,在今天都被顛覆了,我們是不是可以重新思考一下:散文在今天還有沒有別的生長可能”?
李修文說,周曉楓的《離歌》給了他非常大的啟發(fā),讓他更加確信,一篇好的散文可以是任何樣子的,可以泥沙俱下,也可以混沌未開,更可以像孫悟空一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不能在某種具體的規(guī)范之下來探討散文應該是怎樣的。因此,《離歌》帶給他很大的信心,因為其中的主人公,既有生存,也有生存之難;既有內心,也有內心之難,一如我們身邊多少上下翻騰卻終日被欲望摧折的人。所以,《離歌》促使他,以后要用散文這種文體去觸碰一些更為復雜的人物和處境。
周曉楓發(fā)現(xiàn),很長時間里人們閱讀散文更習慣是退休老干部的總結式文體。因此,當她想跟散文一起成長,不是把中心思想和結論交給大家,而是把她在過程中的猶疑、否定乃至相互矛盾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不習慣的讀者,就會覺得小說化。似乎,在小說里就應該注重懸念設置,情節(jié)陡峭,有特寫鏡頭和廣角鏡頭的拉伸,包括節(jié)奏改變。而散文,好像就應該老實本分,不耍花招,克制又慈祥地交代底牌。因此她覺得,假設散文有一個國家那么大的話,不要把它縮小成一個城邦、街道、后院,然后就是種花、養(yǎng)魚、看孩子……這種自我萎縮的過程,沒有那么值得歌頌和捍衛(wèi)。
周曉楓曾經表達過要在小說里偷技巧,但是她認為“其實很多技巧并非小說專利,都是公共的創(chuàng)作手法。尤其是在散文長度增加以后,不再是一個小品文式的豆腐塊,而是要牽扯時態(tài)、節(jié)奏等很多問題。我們不要把過去的散文標本,看作散文的唯一存在形式。“她用一個很妙的例子作比,“灰姑娘的大姐,為了把腳塞進水晶鞋里,不惜鋸斷腳趾——我們是否要為了散文的常規(guī)尺度,而破壞作品的完整性”?
張莉說,這些年來,李修文一直在往回走,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尋找給養(yǎng),因此,他的散文美學遠離了我們當下流行的散文套路。而周曉楓的散文則是另一種美學路徑,她在著意打破那種久已形成的散文寫作秩序,她借用現(xiàn)代電影的表現(xiàn)手法,有意味地控制敘事節(jié)奏和故事切換,給人以閱讀挑戰(zhàn)。整體而言,他們都在有意識地對中國散文文體進行拓展。這種拓展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