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1687—1763年)字壽門,號冬心先生,另有曲江外史、心出家庵粥飯僧、稽留山民、百二硯田富翁等二十余種別號。善書,師承何焯,上追晉堂,“其書出入楷隸,本之《天發神讖碑》”。著作較多,有《冬心先生集》、《冬心先生雜著》等等。剛剛過去的2017年,是冬心先生誕辰330周年,在時隔300多年后,我們重新回過頭來看他,撇開在繪畫等領域的成就,僅是他書法的“渴筆八分”就值得今人學習、反思。
一
金農作為一名極富創造力的書家,“渴筆八分”一改漢代以來隸書的書寫模式,在中國書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并為隸書創新提供了一個經典案例。這里首先厘清一個概念,那就是“渴筆八分”即為“漆書”,而非當代一些研究者所認為的金農晚年在漆書之外又創“渴筆八分”。
包括隸書在內的任何一種書體的變革,都離不開筆法、字法、章法乃至墨色的創新。與漢隸或其他書家的隸書相比,金農“渴筆八分”之所以為世人所重并彪炳書史,主要在于其筆法、結字、章法乃至墨色等皆有“新奇”之處。
(一)筆法之新奇:中國書法大多強調中鋒運筆,以取圓渾雄厚之姿,而金農的高明之處就是“方圓并施”,這與漢隸用筆方圓“涇渭分明”,筆畫粗細相對均勻則大相徑庭。至于其最具個性的“橫畫”和“倒薤撇法”等研究者甚多,且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以為,不必過度糾纏于這些細節,真正難的是,絕大部分書家都缺乏金農這種敢于營造粗細對比、方圓沖突的矛盾但又能將其處理得渾然一體、不失和諧的想象力與創造力。所以,對于書法創新而言,“想法”往往比“筆法”更重要。
(二)結字之新奇:就隸書結構本身而言,至漢代逐漸成熟,一反篆字縱向取勢的常態,而改以橫向左右取勢,以致字形趨于扁方。再看金農“渴筆八分”的結字,卻打破了這一隸書結字定律,更富變化,且貌似無意,實則有心:筆畫少的字通常變扁為方,而筆畫多的字則化“橫”為“縱”,“方”“豎”結合,以“豎”為主,隨字賦形,出其不意。
(三)章法之新奇:金農的“渴筆八分”在沿襲傳統隸書章法的同時,又打破了分布規整的常態:一方面,雖似“刷字”排比而下,但字隨形變,大小不一,有些筆畫過多、造型過長或過寬的字,會滿格甚至破界而出。尤其帶有撇畫或豎鉤的字,其采用“倒薤”筆法,左向取勢,夸張而不失靈動,一眼望去,整幅作品給人一種“斜風細雨”“垂柳依依”的畫面感。間遇豎彎鉤筆畫則多反向取勢,如國畫蘭花中破鳳眼之筆,進一步豐富了其作品章法的構成;另一方面,字與字的點畫相互穿插避讓,字與字之間疏密有致,富有強烈的節奏感,可謂嚴謹中求變化,靜穆中求靈動,饒有趣味。
(四)墨色之新奇:觀其“渴筆八分”,除了橫粗豎細、掠筆“倒薤”之外,最抓人眼球、懾人心魄的無疑是那如帚揮掃、筆焦墨渴的飛白了。這種有違常規的筆墨效果,不僅豐富了整幅作品的墨色構成,而且使視覺感受交替出現黑與白、濃與淡、枯與濕的韻律變化,更使筆畫線條出現了繪畫一樣的前景、中景和遠景三個層次,創造了二維畫面上的三維空間,極具立體感。
二
金農憑借自足的勇氣和氣魄,完成了自身隸書風格的創變,成功地塑造了崇古尚樸和趨拙避巧的藝術風格,對清代隸書的復興與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由對傳統和經典的探索而賦予新形式的審美特質,以及超越時空的前瞻性、開創性和獨特性,對今人理解與思考書法藝術的本質大有助益,亦對當代隸書的創新與發展提供了經典樣本與范例,極具借鑒和啟示意義。
(一)取法:要與古為徒,回歸漢隸。金農在早期隸書學習過程中也走過一段“學習時人”的彎路。35歲時,金農發現鄭簠的隸書很受歡迎和追捧,于是也開始學習鄭書,后發現取法不高,難以提升,轉而學習《西岳華山廟碑》和《乙瑛碑》《華山碑》等漢碑,特別是對《西岳華山廟碑》情有獨鐘、用功尤甚,并自此走上了隸書學習的正道,在他各個時期哪怕是晚年作品中,都能看到其臨寫的《西岳華山廟碑》。考察清代隸書大家就會發現,其莫不以漢隸為宗,可見,漢隸正是這些書家隸書著床的“母體”,他們憑借對漢隸的深入研究和臨習不輟,窮盡畢生精力,終于入古出新,形成各自特色鮮明的書風,創造了一座座隸書高峰”。應該說,這也是清代隸書走向復興而成為自漢代以降又一高峰的成因。反觀今天許多書家卻似乎患上了經典“恐懼癥”,不愿追本溯源從漢隸入手,熱衷于“走偏門”“找捷徑”,效法時人,這是當代隸書乃至整個書法藝術發展的大隱憂。
(二)技法:要以畫入書,相互融合。從“揚州八怪”這一書家集群來看,其中不少人如高風翰、汪士慎、鄭燮、楊法等的隸書都別具一格、獨開生面,應該說這絕非偶然。毋庸置疑,優秀的畫家經過長時間的實踐與浸染,對線條、造型、墨色和構圖等均會有獨到的理解與把握,其對筆墨語言的處理和創造也必然優于純粹的書家。金農隸書的成功創變也證明“以畫入書”是完全可行的。可喜的是,當代一些書家已經開始利用漲墨、宿墨乃至破墨等繪畫技法進行隸書創作,極大地提升了隸書的視覺表現力,以豐富的墨色形成了與眾不同、個性鮮明的抒情書風,也使作品產生了水墨畫般的視覺特征。
(三)學養:要注重學養,內外兼修。金農博學多才、學養深厚,其無論詩書畫印,還是鑒定收藏,抑或是琴曲音律皆堪稱大家,故被后世譽為“揚州八怪”之首。無獨有偶。“揚州八怪”這一書家集群大都在金石、文字、考古等古典文化方面有深厚造詣,且都長于詩文,精于繪畫,這無疑與只能作書的書家拉開了差距。故當代書家應注重內外兼修,尤其需加強“書外功”,努力提高國學、詩詞、哲學、繪畫及考古、鑒定等方面的綜合素養,不斷厚植文化,方能入古出新。
(四)品格:要獨持偏見,一意孤行。300年后的今天,當我們贊嘆金農書法戛戛獨造的創新精神時,首先感到的也最不能忽視的,就是其冰清玉潔的人格精神與品格力量。無論從其繪畫、詩歌題材多取瘦竹、野梅、老馬,且多含“冷、孤、清、傲”之色彩,還是其在晚年題《自寫曲江外史小像》中寫道:“對鏡濡毫,自寫側身小像,掉頭獨往,免得折腰向人俯仰”,都表現了其對獨立人格的強烈追求。甚至可以說,“渴筆八分”是金農獨特思想與獨立人格的必然產物。“同能不如獨詣,眾毀不如獨賞”“不趨時流,不干名譽”既是金農的藝術創作原則,也正是其人格寫照。其實,金農的創新意識由來已久,早在其29歲寫顏楷時,就已出現“倒薤”的撇畫。雖然當時受到一眾好友批評,但其卻堅持自我,并最終將這種旁人目以為怪、不以為然的“病筆”演繹成自己特有的筆墨譜系。可見,只有敢于獨立思考,具有叛逆精神,不取悅于當世,不諂媚于他人,不作“婢奴”的書家,才能獨創出具有自我精神的藝術風格。這無疑值得當代書家學習和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