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鍾彥教授所著《戲曲叢譚》是繼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吳梅《中國戲曲概論》后,有關戲劇史研究的一部重要著作。該書自1936年商務印書館作為“國學小叢書”出版以來,多次重印。臺灣商務印書館70周年精品書目收錄此書。2015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將其作為晚清至民國戲曲研究經典再版。凡此,足見其影響力之持久。《戲曲叢譚》有自己獨特的論劇體系,唐代戲劇部分的論述尤具特色。時至今日,在中國戲劇史研究中仍有指導意義。
唐代是中國戲劇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自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以來,即為戲劇史家關注的對象。王氏在該書中說:“唐、五代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在《宋元戲曲史》之前,王國維撰寫的《戲曲考原》《唐宋大曲考》等,已經注意到了唐代樂曲與戲劇的關系。但總的來說,王氏認為唐五代戲劇的表演不符合“以歌舞演故事”的標準,尚不能稱之為真戲劇。
《戲曲叢譚》則全方位分析了唐代樂曲與戲劇的緊密關系,明確指出,“有唐一代,為中國戲曲變遷之重要關鍵,后世戲曲,莫不導源于此”。《戲曲叢譚》主要從三個方面闡釋唐曲與戲劇的關系。
首先是舞踏方面。華先生指出,唐時歌曲兼舞,舞技巧妙,從事樂舞的人員很多,形成了歌舞戲、滑稽戲、故事戲、幻術等戲,為后世戲劇場面之淵源。
其次是歌曲中的代言。華先生發現敦煌文獻中的《唐曲》有介于詞曲之間,有平仄韻合用完全如后世戲劇者,甚至有代言體之曲。他舉《鵲踏枝》為證說,《鵲踏枝》言:“叵奈靈鵲多浪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本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在青云里。”華先生分析說,此曲中唱前四句者,當扮為“少婦”;唱后四句者,當扮成“靈鵲”,純為代言體。代言體曲中還加有襯字,曲中第六句之“在”字及末句之“卻”字、“在”字,皆為襯字。又使用重韻,曲中前段用二“語”字為韻,后段又用二“里”字為韻。重韻這種用韻方式,于詞中不見,多見于曲。凡此,皆可推知敦煌唐曲對后世戲劇的影響。
再次是牌調方面。他指出,唐曲中有諸多牌調為后世戲劇所沿用。如李白之《憶秦娥》,今入南曲商調引子。白居易之《長相思》,今入南曲雙調引子。世之論者,常謂詞曲同源,所謂源者,蓋即指此。
眾所周知,樂曲與故事結合是中國戲劇的重要特征。樂曲中出現代言體,是確定中國戲劇形成的標志之一。王國維在《戲曲考原》中論楊誠齋《歸去來辭引》說:“以數曲代一人之言,實自此始。”《唐宋大曲考》中說:“大曲詠故事,見諸記載者,以《王子高六么》為始。”王國維從宋代樂曲中出現代言體出發,將中國傳統戲劇的形成時期定為宋代。《戲曲叢譚》在研究方法上承自王國維,但在具體論證中有所創新,他對唐代戲劇進行的探索,對人們重新估價中國戲劇史的進程具有啟示意義。
《戲曲叢譚》關于唐代戲劇研究的成就,一方面緣于對前輩學者戲曲理論的繼承與闡發,另一方面根植于華先生本人的治學方法、曲論修養和唱曲實踐。除唐代樂曲外,《戲曲叢譚》在聲律、宮調、南北曲作法方面皆有論述。在撰寫該書前,華先生專門延聘昆曲教師,研習唱法。理論探討與藝術實踐共同構成了《戲曲叢譚》堅實的學術背景。
《戲曲叢譚》提出的唐代戲劇觀念,在當時是很超前的,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并未得到學者的廣泛贊同。徐慕云《中國戲劇史》、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等著作都大體秉承了王國維的戲劇史觀。此后,雖然有學者注意到了唐代樂曲在中國戲劇形成史上的重要地位。但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研究者也未能在唐代樂曲研究中更進一步。
任半塘《唐戲弄》作為唐代戲劇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對《戲曲叢譚》提出的唐代為中國戲劇變遷之重要關鍵的說法,大為贊賞,并多處引用。關于唐代樂曲與戲劇的關系,任先生進一步指出:“我國戲劇之真源既斷在歌舞,則初期戲劇之所托,應多有樂曲與樂曲名。倘就曲名之顯具本事者求之,戲劇所在,必可十得七八。……崔(令欽)(教坊)記曰:‘凡欲出戲,所司先進曲名。’可為唐人以曲馭戲之證。”任先生所言以曲馭戲,在理論上與華先生在《戲曲叢譚》中的論述若合符節。這從一個方面證明了《戲曲叢譚》唐代戲劇研究的價值。
參軍戲是唐代著名的戲劇樣式,代表了唐代戲劇的發展水平。王國維曾提出,參軍戲是唐代歌舞戲與滑稽戲的關紐。后來的戲劇史研究者對參軍戲的表演形式也多有關注。《戲曲叢譚》從戲曲程式出發對參軍戲進行研究,指出開元時期參軍戲已經具備戲曲程式。華先生肯定參軍戲的發展水平,蘊含了其對參軍戲中故事與樂曲配合的認識。
大曲與戲劇的關系,自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以來即受到重視。《宋元戲曲史》第四章《宋之樂曲》以較大篇幅論述了這一問題。近來,葛曉音教授發現,日本《新撰樂譜》所錄《盤涉參軍》說明,唐代傳到日本的“參軍”本來是大曲。根據藝術發展的一般規律推測,《盤涉參軍》很可能吸收了參軍戲的故事內容,并將參軍戲的表演形式納入大曲。關于大曲《盤涉參軍》的這些新知,對我們理解參軍戲的發展演變過程,乃至整個唐代戲劇都具有重要價值。這一個案顯示,華先生從唐代樂曲出發論證唐代在中國戲劇史上的地位,確實具有敏銳的學術眼光。這一領域的學術進展,必將更有力地證明《戲曲叢譚》所論唐代戲劇演化進程的正確性。
縱觀百年來的戲劇史學,《戲曲叢譚》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說:“歷史學者有責任糾正被貶低的中國古代文明。”作為專門史的戲劇研究同樣存在這一課題。目前,中國戲劇史研究正醞釀著重大突破。在此當口重溫華先生的相關論述,在中國古代戲劇研究的學術理念和研究方法的更新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孟祥笑 系信陽師范學院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