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兄弟姐妹》海報
3月3號,作為第四屆天津曹禺國際戲劇節暨第七屆林兆華戲劇邀請展開幕之作的《兄弟姐妹》首演前后,俄羅斯導演列夫·朵金與演出的圣彼得堡小劇院-歐洲劇院,成為了話劇工作者與愛好者為之震動并展開熱情討論的焦點。
首演于1985年,已到14個國家巡演過,5個半小時制作(含休息共8小時),演出形式與內容、演員和舞美技術的配合都已嚴絲合縫。這也難怪演出前后與幕間休息,自上海和北京等地趕來的觀眾爭相走告:”終于看到原汁原味的俄羅斯戲劇。”
1994年,我在紐約看過朵金和圣彼得堡小劇院合作的《工兵營》。2001年在莫斯科,看過他導演的歌劇《黒桃皇后》。2013年在圣彼得堡小劇院,看過他執導的《三姊妹》。連同這次欣賞《兄弟姐妹》之后,我想從五個角度來談談,這個已經橫掃歐洲與俄羅斯各大戲劇獎項的大師,可能帶給我們的啟示。

導演列夫·朵金。
基本原則:形式與內容要可以理解,所有手法必須完美
1983年,39歲的朵金被任命為圣彼得堡小劇院藝術總監,并領導劇團在15年后的1998年,成為三大“歐洲劇院”中的一員。
朵金剛接手這個以城市為名的劇團時,它既有悠久光榮的傳統,還有每年“下鄉”演出100場的硬指標。既要呼應劇場饕客對于燒腦的期盼,又要照顧父老鄉親在藝文愛好上共鳴的朵金,慢慢為作品風格摸索出兩個原則:形式與內容要可以理解,所有手法必須做到完美。
英國《衛報》在朵金65歲的2009年,發表了《朵金的劇場生涯》長文。文中說到朵金的獨特之處在于,兼容并蓄了俄羅斯劇場、同時也是世界劇場史,兩大巨人的特點。
一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強調角色精神探索的心理寫實主義。二是,梅耶荷德所強調的劇場就應該戲劇化,才算是劇場。前者要求深挖故事和人物的心靈,后者要求演員肢體和舞臺形式得利用各種手段來闡釋。
朵金還更進一步地相信,劇場不但要戲劇化,而且應該讓人震驚:“劇場的目的——其實說實在的,就是震驚。不僅僅是讓人思考,講故事,更不要說讓人娛樂消遣了,而是讓人有可能,或者迫使人感到震驚。”
談到這里,我們就不禁要說,這不就是中國話劇之所以為“話”與“劇”綜合體的奧義之所在嗎!有話(文學性),又有劇(照顧到舞美與整體風格),完全是有可能創造出經典的。

《兄弟姐妹》劇照。錢程圖
劇場特質:柴米油鹽被戲劇化放大到讓人得肅然仰視
關于《兄弟姐妹》的創作過程,朵金認為:“我們不是排一個劇本,劇本并不存在,我們只是試圖深入整個生活的層次,重新在舞臺上把它創造出來。我認為,這迫使戲劇把視野拓展得更加寬廣,更加廣闊地認識生活。”
《兄弟姐妹》改編自費·阿勃拉莫夫的《普里亞斯林一家》小說四部曲,出版于1958年。故事描述1945年到1949年期間,偏遠小村莊的“新生活”集體農莊村民的生活。
原著書名所反映的普里亞斯林一家,是主要角色。最后,為了聲援農莊主席,普里亞斯林家的長子想要發出聯署信,卻沒有人愿意支持。劇終之前,只有已經出嫁的妹妹愿意簽名。
舞美設計主要透過中央一塊木板的升降變化,時而是室內墻壁或樓層,時而是圍墻甚或是大床,傾斜之后還可以成為山邊或者岸邊碼頭。現場伴奏的手風琴,配合劇情或角色的跳舞歌唱,起了營造歷史和劇情氛圍的良好作用。
隨著劇情發展,我們看到岸邊的等待、歡迎會的召開、春天的播種、谷倉內的偷情、婚禮的舉行、黨組織會議的召開等,平凡日子紓緩地次第展開。
這些人情世故所反映出的農村生活里的小宇宙,因為故事背景所處艱困歲月的大歷史背景,柴米油鹽被戲劇化放大到我們都會肅然仰視的地步。
研究生活:我們往往對自己的文化水平之低,估計不足
如果朵金的制作真有那么好,那么,我們倒要問問朵金排戲的“標準作業流程”,又是怎么樣進行的呢?
《兄弟姐妹》小說原著超過千頁,演出時間長達8小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原作超過500頁,被譽為前蘇聯時期《戰爭與和平》的《生活和命運》有700頁。朵金跟劇院合作改編的長篇小說,主題與內容都恢宏巨大。
朵金說,當人們問他:“您要求演員做到什么?”他的回答跟做法就是:“讓他們深刻敏銳地感覺。”圣彼得堡小劇院有許多優秀的演員,有不少人已經追隨朵金超過30年。但是,每次排練,他總是會發現:“我們往往對自己的文化水平之低,估計不足。”
所以,朵金說他個人不太喜歡“創作”這個詞,他更喜歡說“研究”。他說:“戲劇就是研究生活。”新作品開排,舊作復排,到外地采風前后,朵金總要發表長長的個人闡述。為了補救大家“文化水平之低”的問題,他經常“破壞人權”地要求所有人,包括演員和舞美等所有參與制作者,閱讀上千頁的相關材料。
文字與影像材料消化過后,走進排練場就是塑造角色與尋找表達手法的工程。如果劇本還沒有成形,那就把小說“演出來”。就像大部分擁有豐富演員和舞美合作團隊的劇團,朵金經常使用“集體即興創作”(ensembleacting)的工作模式。
這套模式,在大陸跟臺灣往往是在創作者不知道要演什么的時候,讓演員在一定主題下面去發展出骨架與血肉。但是,集體即興創作遠比像是“湊節目”的排練嚴謹得太多了。
表演為主:演員應該有某種非常簡單、高度濃縮的東西
除了特殊造型的角色以外,每次集體即興創作的排練,都要求所有演員都得創造并爭取角色。
排練過程當中的嘗試與選擇,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檢視。舞美創作者在排練開始之前,就得提出方案。朵金恰恰又是個很容易推翻方案的人,因為他說他只知道他不要什么,所以他需要創作者跟他一起碰撞。
這也是為什么在歐洲,有傳統有規模的劇團在進行集體即興創作時,晚上還有正常演出,白天他們可能就在進行排練,而且所有創作者都要參加。朵金說,他們排戲排到一定程度之后,往往會發現“所有的表達手法,都已經被我們使用過了”。
最后,戲劇還是得依靠演員的表演支撐起來。他說:“在演員身上應該有某種非常簡單的、高度濃縮的東西。”
他心目中理想的演員應該無所不能:“唱歌、跳舞、演奏樂器,識譜、懂得怎樣建立演奏團、滑冰、翻跟頭。所有這一切,不是因為他有時在舞臺上需要。因為舞臺比冰場更薄,在上面行走更危險。演員應該善于感知危險和勇敢,他應該會在樂隊演奏,因為戲劇——這是復雜的樂隊。”
有機演出:戲劇是復雜的樂隊,排練與打磨永遠在路上
戲劇既然是復雜的樂隊,排練與打磨,永遠在路上。
這也就是為什么《兄弟姐妹》在天津首演前夕,有個10分鐘左右的群眾場面,朵金還要花一個多小時摳表演。后來,他干脆讓所有人到排練場,由他當場上起表演課。
什么叫做有機的制作,有機的表演?這就是最佳的例證。
劇中有三十幾個有臺詞的角色,其舞臺技術之繁復,燈光與音響(現場和預錄)之配合,可能加起來有超過300個Cue點。全劇在天津大劇院的演出,能夠順利完成。一定要給舞美與技術組最深切的肯定與誠摯的掌聲。
一開場,婦女和小孩在等船載回戰場上的士兵們。舞臺外傳來汽笛聲,有人開始喊“回來了”。我的眼淚就來了。后面又有好幾個場景,那么簡單,卻又那么動人。
下半場,普里亞斯林家長女被問:“你有意見,剛剛在會議上面為什么不提?”她說:“會議上有男人,我以為他們會提,我得給男人留面子。”放在那個時代,說得太有理有據,又有情了。
事實上,這出戲里面的許多關鍵時刻,有愛有顧慮有遺恨也有傷心之處,導演都選擇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處理手法。如此節制有度的導戲與表演,多么簡單,又多么難呀。
朵金經常在訪談當中強調:“我確信,戲劇是所有藝術的頂峰。”
欣賞過《兄弟姐妹》,理當同意此言屬實。
(李立亨,紐約大學表演學藝術碩士,世界劇場觀察家,已在22個國家的100多個劇場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