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西湖龍井茶起源的若干問題(上)
鮑志成
【注】本文發(fā)表于《東方博物》2004年第2期,曾獲杭州市社科優(yōu)秀論文一等獎,系關(guān)于西湖龍井茶歷史起源的第一篇長篇學術(shù)論文,網(wǎng)站有大量轉(zhuǎn)發(fā)和累計數(shù)萬次點擊和數(shù)千次下載。因文章超過2萬字,受微信公眾號限制,分兩篇推出,以饗讀者。
摘要:杭州西湖龍井茶素以色翠、形美、香郁、味醇冠絕天下,其獨特的“淡而遠”、“香而清”的絕世神采和非凡品質(zhì),在眾多的名茶中獨具一格,冠列中國十大名茶之首,自古以來深得人們鐘愛,有“黃金芽”、“無雙品”等美稱。本文根據(jù)大量杭州鄉(xiāng)邦文獻史料,結(jié)合實地調(diào)查口碑資料和遺存文物古跡,就西湖龍井茶的起源及相關(guān)問題作了初步探討,認為西湖龍井茶起源于唐朝、北宋時期杭州靈隱、天竺一帶佛門寺僧栽種炒制的“山茶”,兩宋時已被列為貢品,元代備受文人贊譽,明朝中葉后開始有“龍井(茶)”專稱,并被列為西湖南北“兩山絕品”,清朝尤其是乾隆觀茶作歌以后,聲譽鵲起,成為名茶中的后起之秀。其發(fā)祥地是西湖群山幽僻之地的老龍井獅峰山麓,而主產(chǎn)區(qū)如今已遍及幾乎整個西湖風景名勝區(qū)。文章還探討了“十八棵御茶”、龍井“茶祖”、龍井茶獨特炒制工藝以及龍井茶與天臺茶關(guān)系等相關(guān)問題。
關(guān)鍵詞:西湖龍井茶起源龍井老龍井佛門山茶白云茶貢茶十八棵御茶茶祖辯才壽圣院
近年來,隨著茶文化休閑旅游的興起,對西湖龍井茶的研究成為茶文化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一個熱點,發(fā)表的論著不可謂少,但大多只是一般意義上的茶文化或旅游文化研究,嚴謹探討其出身來歷的學術(shù)性研究并不多,無論史料史跡的發(fā)現(xiàn)還是學術(shù)觀點的論述,都乏善可陳。筆者近年在為有關(guān)單位對龍井歷史文化和文物古跡進行調(diào)查研究的過程中,涉及到了許多龍井茶的文獻資料和文物史跡。本文擬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文獻史料,結(jié)合實地調(diào)查資料和遺存文物古跡,就西湖龍井茶起源的若干問題作一初步的探討,以求教于方家學者。
一、杭州自古就是我國重要的茶發(fā)祥地和主產(chǎn)區(qū)之一,西湖龍井茶的前身是唐宋時期杭州靈隱、天竺一帶寺僧種植炒制的佛門山茶。
杭州地處東南,氣候溫潤,物產(chǎn)豐阜,遠古時期,即為我國早期“茶”的發(fā)祥地之一。
關(guān)于茶的起源,中外學術(shù)界有“藥用起源說”[①]、“食用起源說”[②]和“飲用起源說”[③]等不同觀點。相傳,華夏文明始祖炎帝神農(nóng)氏,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得茶而解[④]。這則上古傳說,如今是無法查證的,但茶能解毒的說法,卻正好符合茶的藥用功能。而“茶者,荼也”[⑤],荼即苦菜,原本是遠古時期先民的一種雜煮糊狀食物,既可充饑,也可解渴。江浙、云南等地民間流傳的吃茶風俗,如浙西杭嘉湖等良渚文化分布中心區(qū)域,至今民間待客的青(烘)豆茶[⑥]、三道茶[⑦]以及浙南畬族茶俗[⑧]等,就仍然保留有先民以荼充饑解渴的遺風。這說明,杭州一帶是上古時期茶的起源地之一。
后世茶從食物中分離出來,成為一種解渴、解毒、提神、醒腦的飲品,進而演變成為文士僧人養(yǎng)生、坐禪之佳品和待客、供佛之禮俗,演化出豐富多彩的茶俗、茶道、茶藝、茶文化。在這一進程中,杭州西湖龍井茶,堪稱出類拔萃,卓爾不凡。
杭州西湖山青泉幽,草木華滋,是得天獨厚的茶樹生長地。這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年平均溫度在攝氏16.1度,年均降水量1500毫米,年平均濕度80%,無霜期約250天,晝夜溫差較大,經(jīng)常云霧繚繞。茶園土壤以千里崗砂巖和部分泥頁巖與石灰?guī)r風化而成的紅壤為主,土壤深厚肥沃,質(zhì)地疏松,經(jīng)過耕作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為酸性砂壤土或黃泥砂土,氮、磷、鉀和有機質(zhì)等含量十分豐富[⑨]。這些天然條件,為茶樹的生長提供了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得以采天地之精華,汲日月之靈氣,孕育出非凡的品質(zhì)。
西湖產(chǎn)茶,歷史悠久。早在唐時,錢塘(今杭州)天竺、靈隱二寺所產(chǎn)茶,已經(jīng)名見于經(jīng)傳。“茶圣”陸羽為了撰寫《茶經(jīng)》,曾在杭州西湖、余杭苕溪等產(chǎn)茶區(qū)考察,對西湖山水形勝作了全面記錄,寫了《靈隱寺記》、《武林山記》等文章[⑩]。在他的傳世杰作《茶經(jīng)》中,把西湖“天竺、靈隱二寺”所產(chǎn)的茶,定為當時全國名茶之一[?]。這是杭州出產(chǎn)茶葉的最早的文字記載。而從其出產(chǎn)自天竺、靈隱二寺看,其栽種、炒制和飲用顯然都與佛門寺僧有關(guān)。
陸羽的記載雖然簡略,卻可得到印證。詩人白居易在長慶二年(822)出任杭州刺史,在任期間政務余暇常優(yōu)游于湖山之間,自稱“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他與當時住持靈隱寺后巢駒塢的韜光寺的開山和尚韜光禪師相交游,探討佛學,曾經(jīng)以詩相邀,請韜光禪師入城,韜光作詩婉謝,白居易就策馬進山,與韜光禪師汲泉烹茗,吟詩論道[?]。現(xiàn)韜光寺內(nèi)“觀海亭”后、呂公(洞賓)巖(洞)前的香案下,即為當年“烹茗井”遺跡[?]。韜光與靈隱地理相接,實屬一地,因此,這則故事和烹茗古井遺跡,恰好證明陸羽關(guān)于靈隱寺一帶產(chǎn)茶的記載的真實性。
與此同時,以杭州為中心的浙西地區(qū),在唐時種植出產(chǎn)名茶的地方,還有余杭的徑山、吳興的顧渚、陽羨的荊溪[?]等地。這說明,唐時東南地區(qū)已經(jīng)普遍栽種茶樹,而且形成區(qū)域規(guī)模,入列地方土產(chǎn)名錄,甚至有的為朝廷貢品如顧渚紫筍等[?]。因此,其始種年代當更早。如果我們姑且把天竺、靈隱二寺出產(chǎn)的茶,命名為“天竺茶”、“靈隱茶”,那么,就可以得出如下的推論:至遲在唐朝中期,杭州西湖天竺、靈隱一帶已經(jīng)出產(chǎn)由佛門寺僧種植、炒制、飲用的錢塘土產(chǎn)名茶——“天竺茶”、“靈隱茶”了。
北宋時期,杭州產(chǎn)茶已見于經(jīng)傳。南宋《咸淳臨安志》記載:“歲貢,見舊志載,錢塘寶云庵產(chǎn)者名“寶云茶”,下天竺香林洞產(chǎn)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峰產(chǎn)者名“白云茶”。”這里的“舊志”當為南宋臨安三志經(jīng)常引述的《祥符圖經(jīng)》,而被列為“歲貢”,足見北宋時杭州西湖產(chǎn)茶已堪稱茶中佳品[?]。這條記錄,后世杭州鄉(xiāng)邦方志文獻中凡涉及茶者,幾乎都被引述載錄。
寶云庵,“宋乾德二年吳越王建,名千光王寺,雍熙二年改今額,寶慶間為邳王攢所。元至正末毀。內(nèi)有靈泉井、月窟、澄心閣、南隱堂、妙思堂。”從蘇軾《次寶云僧仲殊雪中游湖韻》詩“寶云樓閣鬧千門”[?]之句,可知其規(guī)模。其地名寶云山,在葛嶺左側(cè),東北與巾子峰相接,當在今抱樸道院、初陽臺以西、杭州飯店以東、新新飯店后的葛嶺南麓一帶[?]。寶云山又稱“寶云茶塢”[?]。寶云茶以出產(chǎn)自寶云庵而得名,“宋《圖經(jīng)》載,杭州之茶,惟此與香林、白云所產(chǎn)入貢,余不與焉。王令《謝張和仲惠寶云茶》:故人有意真憐我,靈封題寄蓽門。與療文園消渴病,還招楚客獨醒魂。烹來似帶吳云腳,摘處應無谷雨痕。果肯同嘗竹林下,寒泉猶有惠山存。張芬《寶云茶塢》:寶云樓閣入云平,寶云山茶玉碾輕。山女采茶不歸去,杏花深處是清明。”[21]可見寶云山下寶云庵、寶云茶塢出產(chǎn)的寶云茶,在當時已經(jīng)名聲不小。
在當時,葛嶺寶嚴院也出產(chǎn)“垂云茶”。蘇軾《怡然以垂云新茶見響,報以大龍團,仍戲作小詩》云:“妙供來香積,珍烹具大官。揀芽分雀舌,賜茗出龍團。曉日云庵暖,春風浴殿寒。聊將試道眼,莫作兩般看。”[22]當時怡然禪師所住的“寶嚴院”,系“后唐天成二年錢氏建,舊名垂云。治平二年改今額。元豐中僧清順作垂云亭。又有借竹軒。淳佑三年理宗皇帝賜僧智光御書晦庵二字,續(xù)建佛閣,賜御書無量福海四字。”[23]其地也在葛嶺,與寶云庵相近,故所產(chǎn)垂云茶與寶云茶當屬同類產(chǎn)品,且是形如“雀舌”的散茶,怡然以之為禮,送與蘇軾,蘇軾又以貢茶“大龍團”回禮,足見垂云茶當不僅僅是普通山茶,而是佛門上品茶。
下天竺地接靈隱寺,與飛來峰相連。《淳佑臨安志》記載:“下天竺巖下,石洞深窈,可通往來,名曰香林洞,慈云法師有詩:天竺出草茶,因號香林茶。其洞與香桂林相近。”[24]據(jù)當?shù)毓世险f,香林洞在下天竺寺后,飛來峰巖下,原有10米多深,人可進出,建國后被填塞,今僅存洞口,旁有巨幅摩崖石刻。
至于白云茶,名聲更加卓著。《淳佑臨安志》記載:“白云峰,上天竺山后最高處,謂之白云峰,于是寺僧建堂其下,謂之白云堂。山中出茶,因謂之白云茶。”[25]可見堂、茶皆以山而名。白云峰在上天竺寺后,為該寺主山。寺志載:“在愚岡之右,雙槐之左,昔寺創(chuàng)始時,居人遠矚,嘗有白云儼如幢蓋覆其上,故名,實寺之主山也。”[26]寺有白云堂,為寺內(nèi)著名建筑之一,北宋辯才大師住持此寺時,曾經(jīng)重建。寺志載:“在大悲閣后殿之后,坐白云峰,故名,莫考厥初。至辯才法師更建。高宗臨幸,進素巽白云堂。孝宗賜僧錄若訥白云堂印,以轄禪教律三宗。”[27]蘇軾初訪辯才,是在一個天寒欲雪的冬日,因辯才正好外出講法,久等未歸,蘇軾就在白云堂壁題詩一首[28]。林和靖在《嘗茶次寄越僧靈皎》的詩中說:“白云峰下兩槍新,膩綠長鮮谷雨春。靜試卻如湖上雪,對嘗兼憶剡中人。瓶懸金粉師應有,筋點瓊花我自珍。清話幾時搔首后,愿與松色勸三巡。”[29]從詩中所描述可知:白云茶產(chǎn)于白云峰下,為綠色散茶,谷雨前后采摘,茶芽如旗槍挺秀,似瓊花綻放,沖點之后湯沫如湖上積雪,正是宋人點茶上好之品,而且茶過三巡,仍然色猶未盡。如此看來,白云茶與后世的龍井茶,形神兼?zhèn)洌绯鲆晦H。到了明代,白云茶已經(jīng)是“今久不種”[30]了。
杭州天竺有上中下三天竺之分,且自古與靈隱相提并論,尤其是下天竺與靈隱在地理上交錯結(jié)合,難分彼此。因此,下天竺香林洞、上天竺白云峰,自然都在天竺范圍之內(nèi),宋時除寶云茶、垂云茶外,香林茶、白云茶理所當然屬于唐時陸羽所記載的“天竺、靈隱二寺”所產(chǎn)的茶系。后世的龍井茶,其前身是宋代的香林茶、白云茶,其起源當是唐代的“天竺、靈隱二寺”茶,都屬于寺僧栽種品用的佛門山茶。而且,從其命名看,都以所產(chǎn)寺名為名,這說明,早期茶的栽種炒制飲用,都與佛教寺廟僧人有關(guān)。
辯才大師住持上天竺寺前后近20年之久,雖然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他開山種茶,但當時上天竺寺僧種茶制茶,是肯定無疑的,而且上天竺寺僧所栽種炒制的茶,極有可能就是“白云茶”。辯才晚年退居到僅一嶺之隔的獅子峰下壽圣院,到其去世,前后10年。期間,他和寺僧、弟子在壽圣院獅子峰麓開山種茶,把白云茶移栽到這里,也是極有可能的。因為雖然沒有直接的文獻證據(jù)證明辯才及其弟子或壽圣院寺僧在這里開山種茶,但元代以降,這里出產(chǎn)高品質(zhì)綠茶的記載,屢見于文人詩文中。明清時,以今老龍井獅子峰一帶為中心的龍井山區(qū)出產(chǎn)的龍井茶,名聲漸著,尤其是經(jīng)過乾隆皇帝御駕親臨、觀茶作歌、選貢朝廷后,更是聲譽鵲起。后世這里為龍井茶的主產(chǎn)區(qū),且品質(zhì)最高,以這里的老龍井獅子峰為龍井茶的發(fā)祥地,是不無道理的。
因此,若以元明清龍井山區(qū)所出產(chǎn)的龍井茶的前身而言,無疑應當是北宋時期的白云茶、香林茶,再追溯上去,就是唐代的天竺茶、靈隱茶了。
二、“龍井”茶以地名,成名在先,得名在后,在元明清時期后來居上,聲譽鵲起,屬于名茶中的后起之秀。
從歷史文獻記載看,以“龍井”名茶或“龍井茶”名稱的出現(xiàn),是相當晚的。一般認為,在明代中后期,以“龍井”指稱或代稱當?shù)爻霎a(chǎn)的山茶,開始見之于杭州鄉(xiāng)邦文獻[31]。
元代以后,龍井一帶所產(chǎn)的茶開始出名。翰林直學士虞集《次鄧文原游龍井》詩中描述龍井品茶道:“但見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同來二三子,三咽不忍漱。”[32]這里的“翠影”、“黃金芽”,正是對龍井一帶所產(chǎn)茶的形象贊美和比喻,而“不取谷雨后”則是龍井一帶所產(chǎn)茶的采摘季節(jié)在谷雨之前,以保證茶芽的品質(zhì)。“三咽不忍漱”更是把詩人對茶味、茶色和茶形的喜愛之情,和茶過三巡、齒頰留香、不忍漱棄的情態(tài),細仔入微地描寫了出來,與周恩來總理品龍井后吃掉茶芽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時南來北往的游客,都必游龍井,頗有不到龍井等于未游杭州之說。元時寺僧以仁曾撰《龍井志》,此書可惜早已失傳。林右在《龍井志序》中說:“龍井距錢塘十余里,山水靚深,宋辨才法師行道處也。……錢塘雖多勝剎,至語清跡,必曰龍井,凡東西游者,不之龍井,必以為恨。”[33]
到了明代,老龍井一帶所產(chǎn)茶已頗負盛名,記載漸多。田汝成《西湖游覽志》說:“龍井之上,為老龍井。”“老龍井有水一泓,寒碧異常,泯泯叢薄間。幽僻清奧,杳出塵寰……其地產(chǎn)茶,為兩山絕品,郡志稱寶云、香林、白云諸茶,乃在靈竺、葛嶺之間,未若龍井之清馥雋永也。”[34]又說:“蓋西湖南北諸山及諸旁邑皆產(chǎn)茶,而龍井、徑山尤馳譽也。”[35]張岱雖然把龍井與老龍井的歷史顛倒了,但對其地產(chǎn)茶的記錄,與田汝成可互為印證,他說:“南山上下有兩龍井,上為老龍井,一泓寒碧,清洌異常,棄之從薄間,無有過而問之者。其地產(chǎn)茶,遂為兩山絕品。……下龍井本名延恩衍慶寺。唐乾佑二年,居民募緣改造為報國看經(jīng)院。宋熙寧中,改壽圣院,東坡書額。紹興三十一年,改廣福院。淳佑六年,改龍井寺。元豐二年,辨才師自天竺歸老于此,不復出,與蘇子瞻、趙閱道友善。后人建三賢閣祀之。歲久寺圮,萬歷二十三年,司禮孫公重修,構(gòu)亭軒,筑橋,鍬浴龍池,創(chuàng)霖雨閣,煥然一新,游人駢集。”[36]高濂對龍井茶情有獨鐘,贊嘆不絕,說:“西湖之泉,以虎跑為最。兩山之茶,以龍井為佳。谷雨前,采茶旋焙,時激虎跑泉烹享,香清味冽,涼沁詩脾。每春當高臥山中,沉酣新茗一月。”[37]《茶泉論》說:龍井茶“真者天池不能及也。山中僅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焙者方妙。而龍井之山,不過十數(shù)畝。”[38]當時,西湖南北“兩山種茶頗蕃”[39],只是龍井茶產(chǎn)量仍然不多而已。田藝蘅《煮泉小品》則說:“武林諸泉,惟龍泓入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最,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其地產(chǎn)茶,為南北山絕品。”[40]《浙江通志》載:“杭郡諸茶,總不及龍井之產(chǎn)。而雨前取一旗一槍,尤為珍品。”只是所產(chǎn)不多,“不過十數(shù)畝”,其品質(zhì)非外地茶所能及,究其原因,“大抵天開龍泓美泉,山靈特生佳茗以副之”[41]。萬歷《錢塘縣志》載:“茶,出老龍井者作豆花香,色青味甘,與他山異。又有寶云山產(chǎn)者,名寶云茶,下天竺香林洞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峰者,名白云茶,寶嚴院、垂云亭、翁家山亦產(chǎn)茶,最下者法華山、石人塢茶,而龍井、法相僧收以語四方人曰本山茶。”[42]這是對老龍井所產(chǎn)茶與西湖南北兩山所產(chǎn)茶進行比較并被認定是兩山“絕品”的最早記載,而且從中可知,當時龍井、法相寺僧已經(jīng)有以次充好的現(xiàn)象。
在明中后期,“龍井茶”開始正式有了自己的美名,當時人開始以“龍井”或“龍井茶”專指老龍井一帶所產(chǎn)的茶。袁宏道曾經(jīng)到龍井“嘗與石簣道元子公汲泉烹茶”,品評天下茶之高下,他說:“龍井亦佳,但茶少則水氣不盡,茶多則澀味盡出,天池殊不爾。大約龍井頭茶雖香,尚作草氣,天池作豆氣,虎邱作花氣,唯岕非花非木,稍類金石氣,又若無氣,所以可貴。岕茶葉粗大,真者每斤至二千余錢。余覓之數(shù)年,僅得數(shù)兩許。近日徽有送松蘿茶者,味在龍井之上,天池之下。”[43]李攀龍《寄贈元美·龍井茶》詩中,不僅直接以“龍井茶”為詩題,而且稱龍井茶比虎丘茶好[44]。吳寬在《謝朱懋恭同年寄龍井茶》中,更是對龍井茶贊譽備至[45]。龍井茶終于有了自己的美名,而“本山茶”是對西湖本地出產(chǎn)的茶的統(tǒng)稱或泛稱。
至于明代文人詩詞中贊譽龍井茶的也不少。劉邦彥《謝龍井僧獻秉中寄茶》詩云:“春茗初收谷雨前,老僧分惠意勤虔,也知顧渚無雙品,須試吳山第一泉。竹里細烹清睡思,風前小啜悟詩禪,相酬擬作長歌贈,淺薄何能繼玉川?”劉士亨《謝璘上人惠桂花茶》詩云:“金粟金芽出焙篝,鶴邊小試兔絲甌,葉含雷信三春雨,花帶天香八月秋。味美絕勝陽羨產(chǎn),神清如在廣寒游,玉川句好無才續(xù),我欲逃禪問趙州。”[46]陳眉公《試茶》:“龍井源頭問子瞻,我亦生來半近禪。泉從石出情宜冽,茶自峰生味更園。此意偏於廉士得,之情那許俗只專。蔡襄夙辯蘭芽貴,不到茲山識不全。”童漢臣《龍井試茶》:“水汲龍腦液,茶烹雀舌春。因之消酩酊,兼以玩嶙峋。”孫一元《飲龍井》:“眼底閑云亂不收,偶隨麋鹿入云來。平生于物原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屠隆《游龍井寺》:“藕花菱葉傍輕鷗,路入南山景更幽。赤日未消團扇暑,青蘿先到寺門秋。風前萬樹蟬鳴急,雨后千崖水亂流。好士只今劉尹在,身慚玄度得同游。”他更作長篇《龍井茶歌》:“山通海眼蟠龍脈,神物蜿蜒此真宅;飛泉歕沫走白虹,萬古靈源長不息;琮琤時諧琴筑聲,澄泓泠浸玻璃色;令人對此清心魂,一漱如飲甘露液;吾聞龍女滲靈山,豈是如來八功德;此山秀結(jié)復產(chǎn)茶,谷雨霡霂抽仙芽;香勝旃檀華嚴界,味同沆瀣上清家,雀舌龍團亦浪說,顧渚陽羨詎須夸;摘來片片通靈竅,啜處冷冷馨齒牙;玉川何妨盡七盌,趙州借此演三車。采取龍井茶,還念龍井水;文武每將火候傳,調(diào)停暗合金丹理;茶經(jīng)水品雨足佳,可惜陸羽未知此;山人酒后酣氋氃,陶然萬事歸虛空;一杯入口宿醒解,耳畔颯颯來松風;即此便是清涼國,誰同飲者隴西公。”[47]這些對龍井茶極盡贊譽的詩歌,進一步提升了龍井茶的美譽,也使得龍井一帶成為“游人駢集”[48]的游覽勝地。可見,在明代,老龍井一帶所產(chǎn)茶以其非凡品質(zhì)已經(jīng)冠絕西湖南北兩山及杭州各地所產(chǎn)茶之上,到龍井品茶也已經(jīng)成為士人游客來杭州旅游的休閑之旅。
到了清代,龍井茶名聲鵲起。清初陳撰《玉幾山房聽雨錄》載:西湖南北“兩山產(chǎn)茶極多,寶云山為寶云茶,天竺香林洞名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峰名白云茶,葛嶺名云霧茶,龍井名龍井茶。南山為妙,北山稍次。龍井色香青郁,無上品矣。”[49]“龍井名龍井茶”,正是龍井一帶所產(chǎn)茶的統(tǒng)稱和冠名,而一句“龍井色香青郁,無上品矣!”更是把龍井茶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境地。到康熙年間,陸次云說:其地產(chǎn)茶,作豆花香。與香林、寶云、石人塢、垂云亭者絕異,采于谷雨前者尤佳。……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瀹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為益于人不淺,故能療疾,其貴如珍,不可多得。”[50]這就品出了龍井茶的真滋味——啜之淡然似無味,其實有太和之氣,這種“無味之味”,方是茶中“至味”。雍正《浙江通志》載:杭州西湖“蓋南北兩山及外七邑諸名山,大抵皆產(chǎn)茶。”而“杭郡諸茶,總不及龍井之產(chǎn),而雨前細芽,取其一旗一槍,尤為珍品,芽所產(chǎn)不多,宜其矜貴也。”[51]
清高宗乾隆皇帝與龍井茶的關(guān)系是龍井茶發(fā)展歷史上最值得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一頁。乾隆六下江南[52],四次巡幸西湖天竺、云棲、龍井,觀茶作歌,對龍井茶贊不絕口,使龍井茶名聲遠揚,與龍井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第一次南巡到杭州時,在西湖天竺觀看龍井茶的采摘和炒制后,作詩30韻,其中《觀采茶作歌》詩曰:“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騎火品最好。西湖龍井舊擅名,適來試一觀其道。村男接踵下層椒,傾筐柔舌還鷹爪。地爐文火續(xù)續(xù)添,干釜柔風旋旋炒。慢炒細焙有次第,辛苦功夫殊不少。王肅酪奴惜不知,陸羽茶經(jīng)太精討。我雖貢茗未求佳,防微猶恐開奇巧。防微猶恐開奇巧,采茶羯覽民艱曉。”[53]
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杭州,游覽云棲勝景,又作《觀采茶作歌》詩一首。詩曰:“前日采茶我不喜,率緣供覽官經(jīng)理。今日采茶我愛觀,吳民生計勤自然。云棲取近跋山路,都非吏備清蹕處。無事回避出采茶,相將男婦實勞劬。嫩莢新芽細撥挑,趁忙谷雨臨明朝。雨前價貴雨后賤,民艱觸目陳鳴鑣。由來貴誠不貴偽,嗟哉老幼赴時意。敝衣糲食曾不敷,龍團鳳餅真無味。”[54]
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甲午朔日,乾隆皇帝第三次南巡杭州,暢游龍井,并上老龍井品茶,作《坐龍井上烹茶偶成》詩一首。詩曰:“龍井新茶龍井泉,一家風味稱烹煎。寸芽生自爛石上,時節(jié)焙成谷雨前。何必鳳團夸御茗,聊因雀舌潤心蓮。呼之欲出辨才出,笑我依然文字禪。”[55]
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皇帝第四次南巡杭州時,再上龍井游玩,并寫了《再游龍井作》詩。詩曰:“清蹕重聽龍井泉,明將歸轡啟華旃。問山得路宜晴后,汲水烹茶正雨前。入目景光真迅爾,向人花木似依然。斯誠佳矣予無夢,天姥那希李謫仙。”[56]
另外,嘉慶《杭州府志》中還有關(guān)于乾隆追憶龍井寺的詩兩首。一是《雨前茶》:新芽麥粒吐柔枝,水驛無勞貢騎馳。記得西湖龍井谷,筠筐老幼采忙時。二是《烹龍井茶》:我曾游西湖,尋幽至龍井。徑穿九里松,云起風篁嶺。新茶滿山蹊,名泉同汲綆。芬芳溢齒頰,長憶清虛境。塞苑夏正長,遠人寄佳茗。窗前置正長,遠人寄佳茗。窗前置鐺爐,松明火石猛。徐徐蟹眼生,隱見旗槍影。芳味千里同,但覺心神靜。西崖步晚暉,恍若武林景。另外,乾隆還作過一首《項圣謨松陰焙茶圖即用其韻》詩,追憶西湖龍井茶。詩曰:“記得西湖靈隱寺,春山過雨烘晴煙。新芽細火剛焙好,便汲清泉竹鼎煎。”[57]
乾隆游歷龍井寺后,題“不著一相”等匾額,又附庸風雅,題“過溪亭”、“滌心沼”、“一片云”、“鳳篁嶺”、“方圓庵”、“龍泓澗”、“神運石”、“翠峰閣”等“龍井八景”,并多次以八景題詩[58],從而使龍井名勝,在沉寂了數(shù)百年之后,再次名震東南。
從此,量少質(zhì)好的龍井茶的名聲更加顯赫,更得文人雅士的青睞。袁枚《茶》載:“龍井茶,杭州山茶處處皆清,不過以龍井為最耳。每還鄉(xiāng)上冢,見管墳人家送一杯茶,水清茶綠,富貴人所不能吃者也。”[59]高士奇說:“吾鄉(xiāng)龍井、徑山所產(chǎn)茶,皆屬上品,偶移其種于圃中栽之,發(fā)花極香。春末,綠芽新吐。訪得采焙之法,手自制成,封緘白甀中,于評賞書畫時,瀹泉徐啜,芳味絕倫。茶喜山石蔭密,此地無山,故不能多植,然亦足解玉川之癖矣。”[60]徐珂《高宗飲龍井新茶》載:“杭州龍井新茶,初以采自谷雨前者為貴,后則于清明節(jié)前采者入貢,為頭綱。頒賜時,人得少許,細僅如芒。瀹之,微有香,而未能辨其味也。高宗命制三清茶,以梅花、佛手、松子瀹茶,有詩紀之。茶宴日即賜此茶,茶碗亦摹御制詩于上。宴畢,諸臣懷之以歸。”[61]孫同元《龍井芽茶及其它》中自稱“性最嗜茶”,而“家鄉(xiāng)龍井芽茶”“香色并美”,只是味略淡,有“有一種名頂春,葉雖不甚細而其味獨濃,以白沙泉水烹之,配以海寧之白甘貢菊數(shù)朵,真所謂色香味俱勝,足稱佳茗三絕也。”[62]沈初《龍井新茶》說:“龍井新茶,向以谷雨前貴。今則于清明節(jié)前采者入貢,為頭綱。頒賜時,人得少許,細僅如芒,瀹之微有香,而未能辨其味也。”[63]翟灝在《湖山便覽》中也說:“其茶作豆花香,色清味甘,詞人多見稱譽,惟明袁宏道謂其尚帶草氣,陶望齡作歌嘲之。每歲所產(chǎn),不過數(shù)斤,山僧收焙,以語四方人曰本山茶。”[64]可見,即使到了清中期時,龍井茶的產(chǎn)量仍然十分有限,自然身價百倍。而以“本山茶”相稱以區(qū)別外地別處所產(chǎn),正與杭俗相同,如雞魚之類,凡本地所產(chǎn)者皆稱“本雞”“本塘”,且含有正宗、味純、質(zhì)量好之義。當時龍井茶已經(jīng)出現(xiàn)被山民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現(xiàn)象,讓真正的愛茶者真假難辨[65]。
清朝文人對龍井茶的詩詞贊譽,更是不勝其數(shù)。高士奇《洞仙歌·以龍井新茶餉南渟答詞尚記苑西嘗賜茶事》:巖柯嫩蕊,過驚雷先坼(龍井茶清明前先茁。)。野客山僧慣能摘。筠爐淺,焙缶器重封,初開處無限早春香色。年時西苑往,賜出頭綱,小院宵涼共煎吃。退隱傍江村,藥臼茶鐺,人事屏、石泉頻汲。嘆荏苒、年光又嘗新,漸蝶粉穿籬,燕泥黏席。[66]高士奇《臨江仙·試新茶》:谷雨才過春漸暖,建安新拆旗槍。銀瓶細箬總香。清泉烹蟹眼,小盞翠濤涼。記得當年龍井路,摘來旋焙旋嘗。輕衫窄袖采茶娘,只今鄉(xiāng)土遠。對此又思量。[67]嚴繩孫《竹枝詞》:龍井新茶貯滿壺,赤欄干外是西湖;年時還有當壚女,青旌紅燈唱鷓鴣[68]。汪光被《竹枝詞》:山為城郭水為家,風景清和蝶戀花,昨暮老僧龍井出,竹籃分得雨前茶[69]。查慎行《與靈上人餉龍井雨前茶二首》其一:風篁十里郎當嶺,官焙爭收粟粒芽;慚愧老僧親手摘,青紗蠟紙餉山家。樊增祥《以龍井葉饋云生有詩報謝次來韻》:養(yǎng)生常毀茶,飲多苦脾冷。客來自浙西,貽我以龍井。清詩由此出,雅耆豈能屏。點入白定甌,綠光照衣領(lǐng)。想見發(fā)漢皋,火車載而騁。珍重襲素鑞,謹嚴束紅綆。瀹以通濟泉,如持湖亭皿。色淡意轉(zhuǎn)濃,味腴香且永。獨飲復誰共,數(shù)之得八餅。惠地酒一瓦,意同粟五秉。華清有佳人,佇此團月影。病足不下床,閉門謝朝請。徘徊苦后甘,積漸入佳境。暖閣鳴松風,銀波瀉壺嶺。昨夜雪在竹,紅爐熱力猛。雀舌發(fā)香清,龍頭得句警。陶家冷生活,可以傲貴幸。新詩二百言,淡遠出明靚。和君白雪詞,取辦在俄頃。何當同夜話,煮燈紫微省。[70]勞乃宣《謝金謹齋寄龍井茶》:驛使春風遠寄將,開奩芬馥溢旗槍。羲皇睡足新泉熟,好伴空山薇蕨香。我生南北本隨緣,久學坡公飲食便。不道故人猶舊眼,又教鄉(xiāng)味領(lǐng)花前。乍憶龍泓共探幽,云腴霞碧嫩香浮。何時重泛西冷艇,對坐松風雪一甌。[71]翟瀚《龍井采茶歌》:西湖西去古龍井,煙云秀孕風篁嶺。竹塢茶先百草生,斗奇不數(shù)龍團餅。蟄雷一夜展旗槍,東風吹送蘭芽香。火前社后辨遲早,沿緣林樾爭攜筐。摘來片片含生翠,薰篝揀焙養(yǎng)清氣。箬奩開處足芬芳,鼻觀微參渴先避。竹符調(diào)水走金沙,井汲云根靜試共。蚯蚓竅鳴火初活,落落旋聽蟹爪爬。蒙頂嫌寒顧渚瘠,六安陽羨殊標格。三篇好補季疵經(jīng),七碗試聽玉川說。懿茲芳茗記高岑,辨才玉局曾幽尋。湖山佳景此第一,宸章璀璨映華林。茶坡近辟卷阿里,更誰妄肆中郎毀。謹將土物志錢塘,顧比瑤琛納包匭。[72]鄒方鍔《虎跑泉次東坡韻》:石林深處暗聞香,草榻茶煙客思涼。松瀝滿山云滿塢,野梅初綻日初長。偶攜□塵逢禪侶,坐聽寒鐘出上方。廿載風塵憐世味,一瓢應許薦新嘗。出谷泉聲帶松香,陰森石□拂衣涼。云藏古寺鯨燈靜,晝掩空山鶴夢長。閑憑繩床參密諦,行提藥籠試新方。露芽細摘風篁嶺,截玉傾甌取次嘗。(客到,寺僧輒供龍井茶。)[73]厲鶚《圣幾餉龍井新茗一器》:松風出竹爐,夢成水火戰(zhàn);新芽適開封,昏睡不待遣;為子手瀹嘗,三嗅復三咽;中有參寥禪,風味得正見[74]。劉瑛《謝龍井僧寄茶》詩:“春茗初收谷雨前,老僧分惠意殷虔。也知顧渚無雙品,煩試吳山第一泉。竹里細烹清睡思,風前小啜悟談禪。相酬擬作長歌贈,淺薄何能繼玉川。”[75]王寅《龍井試茶》詩:“昔嘗顧渚茗,鑿得金沙泉。舊游懷莫置,幽事復依然。綠染龍波上,香搴谷雨前。況于山寺里,藉此可談禪。”[76]于若瀛《龍井茶歌》:“西湖之西開龍井,煙霞近接南山嶺。飛流密汩寫幽壑,石磴紆曲片云冷。柱杖尋源到上方,松枝半落澄潭靜。銅瓶試取熟新茶,濤起龍團沸谷芽。中頂無須憂獸跡,湖山豈懼涸金沙。漫道白芽雙井嫩,未必紅泥方印嘉。世人品茶未嘗見,但說天池與陽羨。豈知新茗煮新泉,團黃分列浮甌面。二槍浪自附三篇,一串應輸錢五萬。”[77]這么多的詩歌贊頌,無不說明,當時的龍井茶已在全國獨占鰲頭,而其栽種、炒制和品飲,仍然與龍井一帶寺僧有關(guān)。可以說,龍井茶甚至杭州的茶,其發(fā)源、發(fā)展的整個過程,都是與寺院和僧人有關(guān),可以歸屬于佛茶一類。
這里,關(guān)于龍井茶得名,還有一個不得不澄清的話題,有人以為元豐七年(1084)六月初一趙抃再次去壽圣院拜訪辨才大師,兩人在龍泓亭上所品的“小龍團”茶,就是龍井產(chǎn)的貢茶。趙抃在詩序中明確說:“老僧辯才登龍泓亭,烹小龍團以迓余”,其詩曰:湖山深處梵王家,半紀重來兩鬢華。珍重老師迎厚意,龍泓亭上點龍茶。辯才和詩云:南極星臨釋子家,杳然十里祝清華;公年自爾增仙祿,幾度龍泓詠貢茶[78]。這里的“龍茶”是當時的貢茶“龍團茶”還是“龍井茶”?這里的“貢茶”又指的是“龍團茶”還是“龍井茶”?如果是當時極為名貴、一般人根本無緣品嘗的朝廷貢品“龍團茶”,那么,辯才從何得到?很可能是蘇軾等人贈送給他的[79],就如蘇軾送龍團茶給怡然一樣。那么這“龍茶”就是“龍團茶”的簡稱了,辯才所謂的“幾度龍泓詠貢茶”中的“貢茶”,自然也就是“龍團茶”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么,是否趙抃只是在詩里把辯才款待他的寺僧自種自制的茶或“白云茶”,因在“龍泓亭”上用“龍井”泉水來烹點而故稱之為“龍茶”了。這里姑且不論當時西湖靈竺所產(chǎn)的茶是否已經(jīng)列為貢品,但顯然與當時以建州北苑出產(chǎn)的“龍團鳳餅”為貢茶、“龍井(茶)”專名出現(xiàn)在明中后期的歷史事實不相吻合。
(待續(xù))
[①]參見陳椽:《茶業(yè)通史》,第272頁,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4年版;守屋毅:《茶的文明史》,見《茶的文化》,第232頁,東京小學館1987年版。
[②]陳宗懋主編:《中國茶經(jīng)·飲茶篇》,第539頁,上海文化出版社1992年版;史念書:《略談我國茶類生產(chǎn)的發(fā)展》,刊《農(nóng)業(yè)考古》1984年2期,234頁。
[③]參見布目潮沨著:《中國吃茶文化史》,29~30頁,東京巖波書店1995年。
[④]此說初見于清人孫壁文《新義錄》卷96《飲食類》、陳元龍《格致鏡源》卷21《飲食類·茶》所引《本草》,周樹斌查考后認為,《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并無此記載,而是清人把西漢劉安《淮南子·修務訓》中關(guān)于神農(nóng)嘗百草中毒的記載附會、誤傳所致,見《“神農(nóng)得茶解毒”考評》,刊《農(nóng)業(yè)考古》1991年第2期,196~200頁;參見趙天相:《“神農(nóng)得茶解毒”補考》,刊《農(nóng)業(yè)考古》1994年第4期,189頁;陳椽《〈“神農(nóng)得茶解毒”考評〉讀后反思》,刊《農(nóng)業(yè)考古》,1994年第4期,187~189頁。又“神農(nóng)嘗百草中毒”事,見劉安著、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卷19《修務訓》,1312頁,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⑤]見《爾雅》卷九《釋木》第十四“苦荼”,第72頁,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⑥]流傳于余杭、德清一帶,以烘青豆(毛豆)和綠茶為主料,配以干炒野芝麻、鹽腌野橙子皮等輔料,烹水沖點而成,為逢年過節(jié)待客禮茶。
[⑦]流傳于湖州一帶,如今已經(jīng)作為茶藝表演項目。參見張志良《湖州三道茶》,《茶苑擷英》,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⑧]參見陳琿著:《浙江茶文化史話》第1~2章,吳光主編:“浙江文化史話叢書”,寧波出版社1999年版。
[⑨]參見李大椿主編:《西湖龍井茶》,浙江科技出版社。
[⑩]原文已佚,僅存篇目于《靈隱寺志》等,而南宋臨安三志多有引述。
[?]陸羽:《茶經(jīng)·八之出》,吳覺農(nóng)主編《茶經(jīng)述評》,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7年版。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五十三《留題天竺靈隱兩寺》,四部叢刊本。
[?]白居易《長慶四年正旦招韜光齋》詩:白屋炊香飯,葷羶不入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黃葉,紅姜帶紫芽。命師來伴食,齋罷一甌茶。韜光《因白太守見招有答》詩: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巖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金蓮。白云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城市不堪飛錫到,恐妨鶯囀翠樓前。白居易詩見《全唐詩》卷四六二,題作《招韜光齋》,中華書局點校本,而《長慶集》似未收錄。參見《湖山便覽》卷五《北山路·北高峰·韜光庵》,西湖文獻叢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關(guān)于“烹茗井”的記載,散見于杭州鄉(xiāng)邦文獻者有:《淳佑臨安志》卷八《城西諸山·烹茗井》:“靈隱山有白少傅烹茗井。”第148頁,杭州掌故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咸淳臨安志》卷二三《山川二·城南諸山》記載:“靈隱山有白少傅烹茗井”。《夢粱錄》卷十一《井泉》載有“武林山烹茗井”,見第98頁,杭州掌故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武林舊事》卷五《湖山勝概》載:下天竺寺有“白少傅烹茗井”,第90頁,杭州掌故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西湖游覽志》卷十《北山勝跡》載:靈隱山“泉之北出者九”,中有“白公茶井”,第117頁,杭州掌故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張岱《西湖夢尋》卷二《韜光庵》載:“內(nèi)有金蓮池、烹茗井”,武林掌故叢編本。《湖山便覽》卷五《北山路·北高峰·韜光庵》:韜光庵“殿廡有烹茗井,相傳為白樂天烹茗處。”按:武林山即靈隱寺主峰靈隱山及附近飛來峰等山嶺泛稱,以現(xiàn)今地理而言,均在靈隱天竺之間,故諸書所記實即無異。
[?]參見《茶經(jīng)·八之出》。
[?]長興水口鄉(xiāng)金山村顧渚山有唐代“修貢茶”所遺“貢茶院”遺址、金沙泉和7處(6通唐代、2通宋代)摩崖題刻,為我國最早的皇家貢茶遺跡,現(xiàn)已列為省級文保單位。
[?]《咸淳臨安志》卷五十八《物產(chǎn)·貨之品·茶》,清道光錢塘振綺堂仿宋本重刊本。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八《北山勝跡》,第94頁。而南宋周密所載,則另有“寶云庵”、“清軒”、“云巢”、“初陽臺”等,且謂“今不復存”,見《武林舊事》卷五《湖山勝概》,第84頁。《湖山便覽》卷五《北山路·葛嶺·寶云寺》栽:有“茶塢”,蘇軾有《游寶云寺》、郭祥正《寶云庵》詩。
[?]《西湖游覽志》卷八《北山勝跡》載,寶云山在初陽臺西,瑪瑙寺附近。《萬歷錢塘縣志》卷首《錢塘縣疆圖》在“大石山(又稱巨石山,即今寶石山主峰)”之南、瑪瑙寺以西標有“寶云”二字。翟灝《湖山便覽》卷四《北山路·葛嶺·寶云山》:“在葛嶺左,東北與巾子峰接,亦稱寶云茶塢。”
[?]《西湖游覽志》卷八《北山勝跡》載:紫陽書院有“瑪瑙坡、寶云茶塢諸勝”,見第93頁。
[21]《湖山便覽》卷四《北山路·葛嶺·寶云山》。
[22]《咸淳臨安志》卷五十八,參見《全宋詩》卷八一四。
[23]《咸淳臨安志》卷《寺觀·寶嚴院》,并有蘇軾等詩。《武林舊事》卷五《湖山勝概》,第85頁。《湖山便覽》卷五《北山路·葛嶺·寶嚴院》載有陳襄《賦垂云亭》、蘇軾《僧清順新作垂云亭》等詩。
[24]《淳佑臨安志》卷九《諸洞·香林洞》,第169頁。后世諸書所記略同。《武林舊事》卷五《湖山勝概》則載下天竺寺有“香林亭、香林洞”,見第90頁。《西湖游覽志》卷八《北山勝跡》載:“香林洞,一名香桂林,舊有香林亭,其右為日月巖。”見第128頁。《湖山便覽》卷六《北山路·下天竺·香林洞》載:“其山即飛來峰之陽也。”黃升、董嗣臬有《香林洞》等詩。
[25]《淳佑臨安志》卷八《城西諸山·白云峰》。
[26]釋廣賓《杭州上天竺講寺志》卷十《形勝·白云峰》,清光緒二十三年錢塘嘉惠堂丁氏重刊本,臺灣明文書局影印“中國佛寺志”叢書第26冊。
[27]《杭州上天竺講寺志》卷七《建置一·白云堂》。
[28]蘇軾《書辯才白云堂壁》:不辭清曉叩松扉,卻值支公久不歸。山鳥不鳴天欲雪,卷廉惟見白云飛。見《蘇東坡全集·續(xù)集》卷二,世界書局1936年版影印本。
[29]林和靖:《林和靖先生詩集》卷三,四部叢刊本。
[30]《杭州上天竺講寺志》卷十《物產(chǎn)·白云茶》。
[31]《中國茶事大典》釋龍井茶起源時說:“濫觴于宋代”,“辯才法師因其地(壽圣院)種茶,龍井茶實始于此。”“南宋程泌《洺水集·游龍井》品茗酌泉。”“可見此時已有龍井”。此說頗不精當,若說濫觴當始于唐,若說辯才種茶,只是推斷。而西湖所產(chǎn)本山茶,只是后世龍井茶的前身,未必就是龍井。見“龍井條”,第34頁。
[32]虞集《道園學古錄》(四部叢刊本)似未收錄此詩,所和鄧文原詩為《飲龍井》。
[33]《龍井見聞錄》卷八,清光緒十年錢塘嘉惠堂丁氏刊本,臺灣宗青圖書出版公司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一輯第22冊。
[34]《西湖游覽志》卷四《南山勝跡》,第53頁。
[35]《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四《杭州茶》,杭州掌故叢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36]張岱:《西湖夢尋》卷四《龍井》,武林掌故叢編本。
[37]高濂:《四時幽賞錄》,《春時幽賞》“虎跑泉試新茶”條,武林掌故叢編。
[38]《遵生八箋》,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39]《四時幽賞錄》,《冬時幽賞》“山頭玩賞茗花”條。
[40]聶心湯:萬歷《錢塘縣志》。
[41]雍正《浙江通志》卷一0一《物產(chǎn)一》“茶”、“龍井茶”。
[42]萬歷《錢塘縣志》,《紀疆·物產(chǎn)·茶》。
[43]《袁中郎全集》卷九《西湖雜記·龍井》。
[44]《滄溟先生集》卷十四,參見《中國茶事大典》第797頁。
[45]《匏翁家藏集》卷二十八,參見《中國茶事大典》第803頁。
[46]《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四《杭州茶》。
[47]《龍井見聞錄》卷六、卷七。
[48]《西湖夢尋》,“龍井”條。
[49]《玉幾山房聽雨錄》,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50]《湖壖雜記》“龍井”條。
[51]雍正《浙江通志》卷一0一《物產(chǎn)一》“茶”、“龍井茶”。
[52]乾隆十六年(1751)三月,初巡到杭州,閱兵觀潮樓,臨敷文書院,遍游西湖名勝,又至會稽祭祀禹陵;乾隆二十二年(1757)二月,再巡到杭,閱水師操演於西湖;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三巡到杭,復至海寧巡視海塘;乾隆三十年(1765)閏二月,從海寧巡閱海塘後四抵杭州;乾隆四十五年(1780)三月,至海寧觀潮後五抵杭州,檢閱水師於秋濤宮;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月,至海寧閱視塘工,六抵杭州,詣圣因寺祭康熙帝神御。每次南巡到杭州,都遍歷西湖名勝古跡,樹碑建亭,賦詩勒石。著名的“西湖十景”、“西湖十八景”,均得乾隆題名賦詩,西湖景致至此大備。參見龔嘉雋:《杭州府志》卷八《巡幸》,民國續(xù)修本,文瀾閣藏。
[53]乾隆:《御制詩二集》卷二十五。參見《杭州府志》卷一—四《宸章》。
[54]乾隆:《御制詩二集》卷七十。參見《杭州府志》卷一—四《宸章》。
[55]乾隆:《御制詩三集》卷二十二。參見《杭州府志》卷一—四《宸章》。
[56]乾隆:《御制詩四集》卷六十一。參見《杭州府志》卷一—四《宸章》。
[57]乾隆:《御制詩三集》卷七十九。參見《杭州府志》卷七《宸章》。
[58]《杭州府志》卷一—四《宸章》,民國續(xù)修本,文瀾閣藏。
[59]《隨園食單》。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0]《北墅抱甕錄·茶》。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1]《高宗飲龍井新茶》,《清稗類鈔》第47冊《飲食(上)》,102頁,商務印書館1917年版。
[62]《永嘉聞見錄》。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3]《西清筆記》。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4]《湖山便覽》,“杭郡諸茶”。
[65]《快雪堂集》,參見《西湖志》卷二十四《物產(chǎn)·龍井茶》。
[66]《清吟堂詞》,第31頁。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7]《清吟堂詞》,第4頁。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68]《西湖志》卷四一《藝文·竹枝詞》。
[69]《西湖志》卷四一《藝文·竹枝詞》。
[70]《樊山集》續(xù)集卷二四,第2127頁。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71]《桐鄉(xiāng)先生(乃宣)遺稿》,第585頁。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72]《清詩紀事》“乾隆朝卷”第7975頁。參見《中國茶葉大辭典》。
[73]《虎跑定慧寺志》,第213頁,武林掌故叢書本。
[74]厲鄂:《樊榭山房詩集》卷四《詩丁》,參見《中國茶事大典》第819頁,徐海榮主編,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
[75]參見《西湖志》卷二四《物產(chǎn)·龍井茶》。
[76]《十岳山人集》,參見《西湖志》卷二四《物產(chǎn)·龍井茶》。
[77]《弗告堂集》,參見《西湖志》卷二四《物產(chǎn)·龍井茶》。
[78]詩名《重游龍井》,見《全宋詩》卷三四四,參見《咸淳臨安志》卷七十八《寺觀四·龍井延恩衍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