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至辛亥期間,隨著新政尤其是預備立憲的開展,清政府不斷加強中央集權措施,地方督撫干政的影響力呈現減弱的趨勢。然而,清政府中央集權的實際效力也并不顯著,隨著統治集團內部矛盾的激化反而有削弱之勢,中央集權可謂有名無實。這樣,便形成“內外皆輕”的權力格局。
“內輕”方面
從“內輕”方面而言,清政府雖然努力加強中央集權,但并沒有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也未能真正控制全國的軍權與財權,中央集權有名無實。
載灃攝政以后,便自代宣統皇帝為全國海陸軍大元帥,任其胞弟載洵為海軍大臣、載濤為軍諮大臣,試圖抓住軍權,同時調整各部院大臣,多以皇族親貴充任。此舉激起了社會輿論的普遍反對。據英國《泰晤士報》駐華記者莫理循的觀察:“攝政王最近的政策極不明智,他試圖加強滿人的權力,結果卻適得其反。他分別任命兩個弟弟擔任陸軍大臣和海軍大臣,但這兩個年輕的親王均毫無經驗和能力,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因而引起了廣泛的不滿,受到報界異乎尋常的大肆抨擊。”御史們更是群起攻擊。胡思敬奏請裁抑親貴,有謂:“夫一國之大至要者為樞務,其次為兵權、為財權,一切悉委諸宗潢貴近之手。……寵之適以害之,恐亦非諸王貝勒之福也。”胡思敬所說尚為隱晦,江春霖則直參載洵、載濤兩貝勒。山東巡撫孫寶琦也奏陳宗支不宜預政,清廷上諭雖稱其“不為無見”,但隨即話鋒一轉道:“然不知朝廷因時制宜之苦衷,且折中頗有措詞失當之處,著傳旨申飭。原折留中。”盡管非議四起,但這些都并沒有改變親貴專權的現實。
值得注意的是,親貴專權實際上破壞了中央集權的效力。御史胡思敬從度支部尚書載澤把持鹽政的事例認為,當時所謂中央集權,其實只集于少數部臣之手,而并沒有真正加強皇權。有謂:“一二喜事之徒,方且鼓煽中央集權之說,以欺朝廷。臣見祖制未墮以前,以軍機處出納王命,以六曹總持紀綱,權本集于中央。祖制既墮以后,不但中央無可集之權,即我皇上用人大柄已漸移而之下,所謂集者,蓋只集于三五要人之手耳。”這“三五要人”主要是指皇族親貴。事實上,在清廷內部,皇族親貴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朝中派系林立,內耗不已,政治則無所為。
惲毓鼎認為:“劻耄而貪,澤愚而愎,洵、濤童騃喜事,倫、朗庸鄙無能,載搏乳臭小兒,不足齒數。廣張羽翼,遍列要津,借中央集權之名,為網利營私之計,紀綱昏濁,賄賂公行。有識痛心,咸知大禍之在眉睫矣。”如載澤,“緣內援而參國政,削督撫兵權、財權歸中央,倚任東洋留學生,建鐵路收歸國有政策,力庇其姊婿瑞澂,皆其主謀也。”載澤雖極力主張中央集權,但在關鍵時候并沒有承擔。時人批評:“聞澤公[載澤]遍電督撫,言路歸國有,由監國[載灃]一人所持主義,伊與盛宣懷皆不知。此等舉動,殊屬可笑。善則歸君之義,豈未聞乎?事已至此,且須圖謀救敗之法,若君臣相諉,何益于事。且即主義實出于監國,伊為度支大臣,所職何事,乃謝以不知耶?近傳其有告病之說矣。”可見,親貴們確實是“借中央集權之名,為網利營私之計”。
辛亥前夕,清廷面臨內憂外患危機,但皇族親貴們卻醉生夢死。“現在政府諸公仍在夢中,政出多門,賄賂如故,宮中三體,各懷意見,滿與漢既分門戶,滿與滿又分界限,京外又有畛域,中外又有猜嫌。國病如此,雖有醫國手數輩,亦無能為力,何況竟無一人也。可嘆可怕!”無論是攝政王載灃與隆裕太后,還是慶親王奕劻與載澤等親貴,都不是“醫國手”的強力人物,無法挽狂瀾于將傾,拯救垂死的清王朝。
其實,監國攝政王載灃在預備立憲時期實行的中央集權措施,既沒有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也未能真正控制全國的軍權與財權,反而使國家軍力脆弱,財政匱乏。這可以武昌起義后清廷尷尬局促的應對為證。
清廷通過中央集權,把新軍的指揮權、調遣權收歸軍諮府、陸軍部,但事實上,軍諮府、陸軍部并不能有效地指揮和調遣新軍。武昌起義之后不幾天,清廷便從近畿與北方各鎮新軍中抽調部隊,有梯次地編配三軍:第一軍進攻前線,第二軍預備待命,第三軍防守近畿。上諭稱:“現在派兵赴鄂,亟應編配成軍。著將陸軍第四鎮暨混成第三協、混成第十一協,編為第一軍,已派蔭昌督率赴鄂。其陸軍第五鎮暨混成第五協、混成第三十九協,著編為第二軍,派馮國璋督率,迅速籌備,聽候調遣。至京師地方重要,亟應認真彈壓,著將禁衛軍暨陸軍第一鎮,編為第三軍,派貝勒載濤督率,駐守近畿,專司巡護。該貝勒務當妥慎籌備,加意防維,毋稍疏虞。”應該說,清廷最初的這個反應不可謂不相當迅速,但實際執行情況則完全不盡如人意。清廷抽調編配三軍的部隊主要是北洋新軍的精銳,而北洋新軍由袁世凱編練而成。關鍵的問題就在于此。袁世凱曾在北洋軍中遍布黨羽,“近畿陸軍將領以及幾省的督撫,都是袁所提拔,或與袁有秘密勾結”。他們只知袁宮保,而不知清朝廷。即使袁世凱被攝政王載灃罷黜回籍,但他“仍在暗中操縱一切”。
袁世凱
在清廷編配的三軍中,第三軍奉命防守近畿且不說,還有預備待命的第二軍因灤州兵變事實上并未組成,單說那調撥前線的第一軍,該軍雖由陸軍大臣蔭昌直接督率,但并不能如意指揮。“蔭昌督師,在當時已有點勉強,蔭雖是德國陸軍學生,未曾經過戰役,受命后編調軍隊,頗覺運掉為難。其實此項軍隊,均是北洋舊部,人人心目中只知有‘我們袁宮保’”。蔭昌雖出身德國留學生,并貴為陸軍大臣,卻不能自如指揮新編第一軍,因為這是袁世凱的“北洋舊部”。于是,在各方面“非袁不可”的背景下,清廷被迫起用蟄伏多時的袁世凱。袁世凱隨即奏請改派心腹舊將馮國璋為第一軍總統,段祺瑞為第二軍總統,得到清廷批準。隨后,清廷召回陸軍大臣蔭昌,授袁世凱為欽差大臣,并諭令:“所有赴援之海陸各軍,并長江水師,暨此次派出各項軍隊,均歸該大臣節制調遣。……此次湖北軍務,軍諮府、陸軍部不為遙制,以一事權。”可見,至少在武漢前線,軍諮府、陸軍部已經被迫自動放棄了軍權,其所謂中央集權竟是如此脆弱,這大概非清廷始料所及。
至于財權,皇族親貴載澤執掌度支部時,曾極力主張中央集權,以收束地方財政權力。但是,由于親貴們爭權奪利,往往借集權之名,而行搜刮財富之實,中央財政并無起色,反而前途甚堪憂慮。時人批評:“現時部中之經濟,只知奪商辦已成之利,攫各省已有之財,未見之利源則不知開辟,未成之商業則不予維持,僅新美其名曰中央集權、統一財政,因應如是也。不知中國膏脂將已吸盡,若不趕緊于路礦實業等事舉辦,恐不到九年預備,已有束手之勢。”“以后中國籌款辦事日難一日,官吏既不敢獨任,輿論又言不顧行,官紳商民喧攘紛爭,不知伊于胡底。國內亂起,外侮又乘之而入,在土崩瓦解之時代矣。”真可謂不幸言中。
武昌起義后,清政府國庫空虛,籌集軍餉非常困難。據署理度支大臣紹英日記載,當時度支部庫實存現銀9871萬余兩,輔幣74萬枚。紹英“竭蹶從事,艱窘異常。倘借款無成,實無善策。聞內帑尚有存儲,第討領不易,不知將來能辦到否?”隆裕太后召見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商議和戰大計與政體抉擇時,老練的袁世凱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提出關鍵的軍餉問題,直擊清廷軟肋,有謂:“政體本應君主立憲,今既不能辦到,革黨不肯承認,即應決戰,但戰須有餉。現在庫中只有廿余萬兩,不敷應用,外國又不肯借款,是以決戰亦無把握。”事實上,至少在財政上,清政府確實已沒有決戰的資本。袁世凱正是利用此點而挾持清廷,與革命黨講和。
其時,前方各路清軍將領及各省督撫紛紛電奏,懇請王公親貴毀家紓難,捐獻私產。清廷“諭令宗人府,傳知各王公等,將私有財產,盡力購置國債票”,但所得無幾,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據鄭孝胥記載:“宮中存款已盡出,約九百萬兩,可支至十二月初旬耳。親貴私蓄二千九百萬,皆不肯借作國債,惟慶邸出十萬而已。雖謂親貴滅清可也。”又據許寶蘅記載,隆裕太后召見袁世凱時,又諭:“‘現在宮中搜羅得黃金八萬兩,你可領去用,時勢危急若此,你不能只擠對我,奕劻等平時所得的錢也不少,應該拿出來用。’總理對:‘奕劻出銀十五萬。’太后諭:‘十五萬何濟事,你不必顧忌,僅可向他們要。’”袁世凱甚至以“庫空如洗,軍餉無著”為由,上奏“請將盛京大內、熱河行宮舊存瓷器,發出變價充餉,以救目前之急”。清廷被迫允準。可見清廷財政已處捉襟見肘的無比艱難窘境。署理度支大臣紹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感觸頗深,有謂:“計自暫署度支大臣兩月,籌款維艱,智窮力竭。現在雖庫款尚敷一月之用,而軍用浩繁,終有餉項難繼之一日,愧悚奚如。”他深感實在是無力回天,不得不托病請假,并奏請開缺。如同軍權一樣,清廷在財權方面實行中央集權的實際效力也是微乎其微。
“外輕”方面
從“外輕”方面來說,就是地方督撫權力被收束而明顯削弱,在地方已沒有強勢督撫,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地方軍權與財權,沒有形成強大的地方勢力。
在清末新政與立憲的過程中,清廷加強中央集權,有意削弱地方督撫權力,也曾遭到地方督撫的抗拒。如兩廣總督岑春煊,曾力陳中央與地方相互維持之道,認為地方督撫權重亦不可削弱。他說:“中國各省輒藉口于因地制宜之習慣,于是彼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論者不揣其本,更托為中央集權之說,欲收一切財政、兵權,以為暗師日本削藩之議。不知中國幅員固非日本所可比例,且軍興以來,督撫之權似已稍重,然進止機宜,悉秉廟謨,大難敉平,幸賴有此。中國政體早含有中央集權之習慣,天下更安有無四方而成中央者哉。恭繹列朝圣訓,于治臣御侮皆注重疆臣,以矯宋明重內輕外之弊,近如英之屬地,美之各省,亦不能不委重權于駐守之臣及一省之長,更可證四方之與中央有相為維持之道也。”又如東三省總督錫良,則對于中央集權的禍害深表憂慮,有謂:“至于今日所最憂者,尤為中央集權一事。主是說者,鑒于外人譏我二十二行省為二十二小邦之說,思欲整齊畫一之,意非不善。不知中央集權之制,揆諸中國歷史及地理上各種關系,斷難盡適于用,即西人亦能言之。”盡管岑春煊、錫良等督撫如此極力抗爭,但他們還是沒能改變清廷中央集權的既定路線。
清廷通過新政與立憲實行中央集權的結果,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地方督撫的權力。資政院議員于邦華尖銳地指出,地方督撫無權辦事的癥結,就是清廷實行中央集權措施所致。御史胡思敬則從中央集權使各省“都成散局”的嚴重后果,論證新政足以招亂,有謂:“自中央集權之說興,提學使為學部所保之員,巡警道為民政部所保之員,勸業道為商部所保之員,皆盤踞深穩,不敢輕言節制。而又司法獨立,鹽政獨立,監理財政官氣凌院司,亦骎骎有獨立之勢。一省之大,如滿盤棋子,都成散局。將來天下有變,欲以疆事責之督撫,而督撫呼應不靈;責之學使以下各官,而各官亦不任咎。”這并非危言聳聽,武昌起義之后地方督撫無力效忠朝廷的慘痛事實即為明證。
清末地方督撫權力削弱的表征有二。
一是沒有強勢督撫,也沒有形成強大的地方勢力。在清末新政時期,除直督袁世凱與鄂督張之洞任期較長以外,其他地方督撫任期多短暫,且調動頻繁,較少久任督撫。據統計,其時總計有119個督撫,任職在2年以下者占80%以上,其中總督任職在半年以下或未到任者占551%,巡撫占494%,各省督撫調動頻率大都在一年一次以上。督撫更調頻繁,使政策的穩定性大打折扣,對地方政治頗為不利。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初五日,慈禧太后在召見四川按察使馮煦時稱:“督撫確有一種毛病,好變更前任的事。”馮煦答:“不獨盡棄前任的事不可,即不明變,而視為前任之事,不甚著力,屬員亦窺伺意旨,相率因循,使前任苦心經營之事不廢而廢,最為可惜。”但與此同時,督撫更調頻繁,也不容易形成地方勢力,而有利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著名督撫如袁世凱、張之洞、岑春煊、端方,是李鴻章、劉坤一去世之后最有影響的地方督撫大臣。在清末新政十余年間,岑春煊任督撫9次,端方11次。盡管岑與端也可謂當時難得的干才,但因過于頻繁調動還是難有作為,也不可能在某處扎下固定的根基,其他平庸之輩更可想而知。任期長者如袁世凱、張之洞,其實也沒有形成地方勢力。清廷始終緊握對地方督撫的任免權。袁世凱雖久任北洋,并與慶親王奕劻勾結,曾一度權傾朝野,但很快引起清廷警覺,其權力不斷被削弱,終歸被罷黜回籍。張之洞雖在湖北經營近18年,但一朝離開湖北后,湖北立刻大變,其繼任者趙爾巽全改其制度。張之洞曾對袁世凱抱怨:“君言我所辦湖北新政,后任決不敢改作。試觀今日鄂督所陳奏各節,其意何居?且其奏調各員,均非其選,不恤將我廿余年苦心經營締造諸政策,一力推翻。”可見湖北并不是張之洞永久的勢力范圍。宣統元年(1909)十月,直隸總督端方被黜,許寶蘅日記稱:“匋帥在近日滿漢大臣中最為明白事理,器局亦頗開張,雖所為不足滿意,然亦不易得,今又被黜,益增無人之嘆。”其時,張之洞已去世,袁世凱、岑春煊都被迫在野,端方又遭罷黜,環顧宇內,確實已沒有強勢督撫。到武昌起義前夕,如直督陳夔龍、江督張人駿、鄂督瑞澂等,都是與袁世凱、張之洞等人不可同日而語的平庸之輩,地方督撫并沒有形成尾大不掉的地方勢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大概就是中央集權的效力。
二是各省督撫不能有效地控制地方軍權與財權,使地方軍心渙散,財力竭蹶。這也可以武昌起義后各省軟弱無力應對為證。清廷為實現中央集權,把各省新軍的指揮權、調遣權統歸軍諮府、陸軍部,削去地方督撫的兵權,是最為致命的。武昌起義之后不久,御史陳善同一針見血地指出:“各省督撫,膺千余里土地之重寄,為數千萬人民之所托命,萬不可無調遣兵隊之權,以資震攝。茍既命以如此重大之任,而復靳兵權而不予,是不啻縛其手足而使臨民上,欲求無事不可得也。疑其人而罷其督撫之任可也,任之而復疑之,縛其手足不可也。今各省會城之變,大抵皆坐此弊,則兵權集于中央之說誤之也。……今則各省陸軍皆一律歸部直接管轄矣,各該督撫均不能直接調遣矣,若不速為變計,亂未已也。”
各省新軍名義上歸地方督撫節制,但實際上督撫很難調動新軍。如湖廣總督瑞澂,在武昌起義之后極力剖白,事變由“新軍應匪”而起,并特別申明“陸軍為統制專責”,統制張彪無法控馭,而巡防隊又迭次裁撤,所剩無多,且分防各府州縣,以致武漢兵力奇缺,“瑞澂以孤身處于其上,無從措手”。又如湖南巡撫余誠格,得知新軍謀變,遂與司道及巡防隊統領密謀,“將新軍分調各府州縣駐扎,以散其勢”,但新軍并不想動。“余誠格迭催新軍開赴各屬,各新軍乃藉口子彈不充,請加發三倍,方能應調。余誠格不允,遂相持不下”。隨后新軍便在長沙起義。武昌起義由新軍發動,各省響應者亦多為新軍,地方督撫遂對新軍避而遠之。如兩江總督張人駿所謂:“陸軍名譽被鄂事牽累,不能用而反應防。各省情形,如出一轍,此間尤甚。”“糜無數金錢,久經訓練之陸軍,幾等養虎自衛,可勝浩嘆!”因新軍不可靠,而巡防隊又不敷調用,“寧省巡防止三十余營,分防至千余里之遙,零星散扎,均難倉卒抽動。浦口防軍雖系長江游擊之師,惟因事先后調往皖、蘇各省及徐州等處已居多數,亦難一時調集。至贛、皖、蘇各省兵力,更形單薄。下游地段綿長,非現有防營足敷防守”。張人駿奏請參照從前湘軍營制,添募十營,名為“巡防新軍”。軍諮府、陸軍部指示宜照章參用陸軍教育,并“希勿用巡防新軍名目”。張人駿只得遵照改稱“江南巡防選鋒隊”。軍諮府、陸軍部竟然忌諱“新軍”之名,頗可玩味。清政府在推行新政的過程中,在編練新軍的同時,正逐步裁減綠營、巡防隊等舊式軍隊。此時,為應對危局,陸軍部奏請各省綠營、巡防隊一律暫緩裁減,以輔陸軍、巡警所不及。清廷允準:“所有宣統三年預算案內,各省奏明礙難裁減之綠營、巡防隊,均著免其裁減;并四年預算,除直隸、江、贛等省仍照奏準各案辦理外,余著一律暫免裁減。”然而遺憾的是,在新軍一片倒戈的形勢下,依靠舊式軍隊綠營與巡防隊,并不能阻擋住各省紛紛獨立的勢頭。
至于地方財政,其捉襟見肘程度與中央財政相比,可謂有過之無不及。兩江總督張人駿所在江南地區,本是財賦裕足之地,但亦“庫帑如洗”。張人駿不停地訴苦,有謂:“鄂亂事起倉卒,江南地處下游,向多伏莽,竊發堪虞。皖、贛逼近鄂疆,兵備均甚空虛,非緩急有備,實難肆應。即軍隊搶[槍]械,亦當預籌添購,米粟并須儲峙,在在需款。……欲濟眉急,舍息借別無辦法。”于是擬借洋款五百萬兩,后又擬加借二百萬兩。又謂:“江南財政困難,至今已極,實無可移之款,息借之外債經分別抵還,已所余無幾。即人駿所招之十營,亦尚在籌措前項勇餉。”于是又懇請度支部籌撥的款一百三十萬兩。事實上,不但部撥的款難有指望,息借洋債更無著落。張人駿幾近絕望,“欲支危局,先求足用,帑項告竭,瓦解即在目前”。
江南如此,其他各省更是竭蹶不堪。各省督撫紛紛向清政府請撥的款,或奏請息借外債,使清政府應接不暇。陜甘總督長庚等致電內閣、度支部稱:“寧夏失陷,土匪四起,藩庫存餉僅支一月,有支無收,危急萬狀。惟有泣求鈞閣部,速濟的餉百萬,由歸綏、迪化分起匯解,以救倒懸。”又電內閣稱:“比款既難劃出,所有原議借三百五十萬,即全歸甘省擔任。……乞速照會比使訂借匯解,以濟急需。”山西巡撫張錫鑾電稱:“晉省亂后,庫空如洗。除不急之務暫停辦外,目前緊要軍警兵餉及善后急需,至少非有百萬不辦。日前請領二十萬,望飭速發,以濟眉急。”直隸總督陳夔龍電奏:“津市危迫,餉需萬急,飭交涉使與各洋行商借銀二百萬兩,一年歸還,以本省各實業官股及煙酒稅作為虛抵。”清廷允準其向各洋行商借,以濟要需。
當清廷以部庫空虛,要求各省籌餉接濟時,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稱:“奉庫久罄,兩月以來,全賴維持紙幣,賴以支住,斷無現款撥供匯解。”吉林巡撫陳昭常稱:“吉省庫儲支絀,現幣無多,全賴官帖周轉。兩月以來,添兵購械,所需至巨,均系勉力支持。如餉項稍虧,亦虞嘩變,危險即在眉睫。現在全省紳民,對于財政監察甚力,即有現款外運,勢必全力抵抗。加之人心浮動,訛言孔多,倘因而生事,禍患之迫,何可勝言。再四思維,實無他法。”據統計,宣統三年(1911),各省預算案內本來就有很大的財政赤字:不敷在一百萬兩以內者,有吉林、黑龍江、山東、山西、河南、甘肅、熱河等省區;在一百萬兩以上者,有貴州105萬,江蘇108萬,安徽、福建各115萬,廣西137萬,湖南157萬,云南193萬,江西254萬,湖北539萬,四川774萬。戰亂突發,舊式軍隊綠營、巡防隊暫緩裁減,還得招募新兵,軍費急劇增加,使各省督撫焦頭爛額。地方財政已到崩潰的邊緣,面對革命風暴,地方督撫無力應對也就不足為怪了。
可見,正是地方督撫權力明顯削弱,而清廷中央集權尚未強固之時,即在此權力轉換臨界的關鍵時刻,武昌起義爆發,這無疑是對清王朝的致命一擊。清末“內外皆輕”權力格局的表征在武昌起義之后非常明顯:一方面,清廷沒有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也未能真正控制軍權和財權。陸軍部大臣蔭昌不能指揮武昌前線的北洋新軍,而不得不重新起用舊臣袁世凱。同時國庫空虛,而度支部又無法籌集軍餉。另一方面,在地方已沒有強勢督撫,其軍權與財權均大為削弱。獨立各省督撫既無法控制新軍,也不能籌集軍餉,大都成為無兵無錢的光桿司令,只能消極應對革命形勢。因此,清王朝便無可挽救地迅速走向土崩瓦解。
值得進一步說明的一點是,當清廷中央與地方督撫的權威一并衰落之時,軍人勢力崛起,從而出現軍人干政局面。后來,袁世凱正是依靠新軍的力量,進入清廷權力核心,從中央而不是從地方控制清政府,從而攫取清朝政權和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這是軍人干政發揮到極致的典型事例,而不是地方勢力膨脹的結果。民初北洋軍閥并非清末地方督撫,而多為清末新軍將領。例如,馮國璋、段祺瑞起初并沒有地方根基,只是因掌握大量軍隊而控制相應的地盤而已。即便是閻錫山、張作霖,也是以軍人身份乘亂而起,以武力稱雄,割據一方。北洋軍閥的起源并非地方勢力的興起,而是軍人以武力控制地方的結果。那種認為由清末地方勢力直接蛻變為民初北洋軍閥的觀點,純粹是與歷史本真不相符合的邏輯推演。事實上,在清末武昌起義之前,并沒有強大的地方勢力,也沒有地方主義抬頭,所謂地方勢力或地方主義,毋寧說是民初軍閥政治的表征。職是之故,從軍人勢力的崛起與軍人干政的角度,探究民初北洋軍閥的起源與軍閥政治,或許是一條更理想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