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是所有傳統器物中最沉重的一種。許慎在《說文解字》里形容它有三只腳和兩個耳朵，是大禹所制造的烹調五味的寶器。但沒人知道它真實來歷。它到底是誰的發明和設計？它究竟來自何方？又為什么會從歷史中悄然消失？

　　考古發現證明，制造鼎器的原始材料，只是普通的泥土而已。這種圓形的陶鼎，最早出現在仰韶文化時期，以后被龍山文化所傳承，成了農民日常生活里的炊器，用來燒飯燒菜。它跟今天的鍋的最大不同，就是在鍋的底部多了一個連體支架，所以可以在沒有專門爐灶的情況下，用于室外燒烤。很多年后，經過一次偉大的材料革命，也就是進入了青銅時代，它才從普通的陶制生活用品里脫穎而出，放射出神奇的金屬光輝。

　　這里面涉及到兩個基本問題，首先，是誰發明和引進了青銅技術？第二，誰在陶器的器型基礎上發明了銅鼎？關于第一個問題，考古學和歷史學都已經有了共識，中國的青銅技術，來自西亞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而后由一些來自西亞的移民，把這種技術帶給了本地居民。

　　那么誰是第一座銅鼎的發明者呢？關于這個問題，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各種答案。

　　司馬遷在《史記》里，把鼎的發明權交到了黃帝手里，說是黃帝采集首山的銅礦石，然后鑄鼎于荊山腳下。但其他史官們則普遍認為，是禹或者他的兒子啟，而不是黃帝，打開了銅鼎鑄制的歷史。鼎就這樣成了“華夏第一王朝”的代表，并且榮升為帝國權力的最高象征。

　　為什么鼎從一開始就是國家重器呢？這是因為，銅鼎的制造工藝非常復雜，需要煉銅爐、坩鍋、風箱、模具等設備，還要高級的冶煉技術，以及復雜的澆鑄和焊接工藝，加上原材料開采艱難，成本昂貴，需要動用大量國家財力，而這絕非普通獵人和農夫所能做到的。所以，成為國王和貴族的壟斷品，就是青銅鼎的必然命運。

　　鼎在誕生之后，由于代表國家的最高權力，所以就被不斷地被人神圣化，一部叫做《瑞應圖》的讖緯學著作這樣描述說，真正的神鼎懂得事物的吉兇和生死，能調節自身的重量，還能自行移動和停止；不需要柴火就能自己加熱，不需要倒水就能自滿，不需要廚師就能自己烹調出各種美味；只要王朝興盛了它就會出現，王朝衰敗了它就會離去。你們看，鼎就這樣從一口自帶架子的鍋，成了具有靈性的神器4。

　　為什么全世界只有中國人會如此看重自己的大鍋呢？這是因為，在殷商年代，中華農耕文明已經開始崛起，農耕技術有所進步，食譜上的品種和數量開始豐富起來，鼎的發明，不但刺激了貴族的食欲，而且也確立了“民以食為天”的生命法則，甚至推動了“美食政治學”誕生。

　　商朝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王國，第一個國王子履死后的政治封號，叫做“湯”。并且因為這個，商朝有了成湯、商湯、武湯的別名。這個所謂的湯，指的就是液體、熱水和菜湯。你們看，這是世界上唯一用湯水來自我命名的國家，而鼎作為國家符號，就是用來煮湯的，所以殷商王國是一個天生的饕餮之國，它所鑄造的銅鼎，已知最大的重達八百公斤，需要十條壯漢才能搬動，用它可以燉出天下最美妙的肉湯。

　　當然，所有這些美味佳肴的第一輪享用者，并不是國王和他的官員，而是那些天上的神靈和祖先。在他們享用過之后，統治者們才能開始動嘴喝湯。在殷墟出土的一些銅鼎里，還有人的頭骨，而且蛋白質成分流失嚴重，顯然是被煮了很久。這些被煮熟的人頭，首先是用來獻祭的，而后就成了王族的大餐。殷商是中國歷史上最殘忍的民族之一，頑強保持著獵人的殺戮天性。他們利用周人去捕獵羌人，然后殺掉那些俘虜來獻祭，用以討好神靈和祖先，祈求他們的庇護，最后呢，還把他們變成自己的美食。這種殘暴的舉止，實在是令人發指5。

　　鼎器崇拜引發的美食浪潮，在紂王時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紂王每天沉迷于奢華的宴席，被大小各種銅鼎和酒肉所環繞，醉生夢死。為了講究體面和排場，鼎的規模越來越大，投放的物料也越來越多，而這些東西都必須通過橫征暴斂來實現。另一方面，加熱銅鼎需要消耗大量木柴，引發對森林的濫砍濫伐；沉重的銅鼎搬運困難，需要強征更多的民工，這對于國力有限的王國來說，是極其沉重的負擔。鼎與其說是社稷穩定和諧的象征，不如說是加速國家衰弱和滅亡的征兆。

　　周滅掉了殷商之后，并未吸取它的教訓，反而繼承了這個傳統，把鼎當作新生國家政權的依靠，結果重新走上殷商衰敗的老路。清代學者王先謙在《漢書補注》這本書里指出，當年國家陷入經濟危機，貨幣嚴重短缺，加上還有諸侯試圖染指銅鼎，周王室不僅被迫終止大規模鑄造鼎器的國家行為，而且還偷偷地把最貴重的九鼎，熔化了去鑄成錢幣，但對外則散布謠言說，九鼎不愿看見周王室的衰弱，自己飛到江蘇徐州附近的泗水，葬身河底，落水的時候還發出哭泣的聲音，場面悲壯，天地都為之變色6。

　　這個繪聲繪色的謠言似乎起了作用，就連秦始皇和司馬遷都信以為真。到了漢代，還出現這樣的傳說，說是秦始皇派出大批民工去泗水打撈九鼎，就在鼎被好不容易撈出水面的時候，一條神龍從鼎里伸出頭來，一口咬斷了繩子，結果鼎又落回到水里去，從此下落不明。無論真相如何，秦始皇想借助九鼎的法力來維持權力的夢想，最終是徹底破滅了7。

　　漢武帝沒有接受秦始皇的教訓，依然堅守關于鼎的信念，確信這種神器具有維穩和捍衛社稷江山的神力。公元前99年，山東爆發農民暴動，武帝下令軍隊全力鎮壓。為了徹底消除農民顛覆政權的麻煩，漢武帝親自巡視山東，并專門鑄了4尺高的銅鼎放在泰山上，上面刻著皇帝的詔書：“登于泰山，萬壽無疆；四海寧謐，神鼎傳芳。”意思是說，今天我登上了泰山，我的生命將跟它一樣永恒，而天下也會永遠安定，這座寶鼎將讓我的名字流芳百世8。

　　沉浸在神鼎幻象中的漢武帝，似乎并不明白，在他的時代，鼎器早已喪失神性，到了該向歷史謝幕的時刻。新的金屬材料革命已經完成，鐵器取代了銅器，成為農業耕作和日常生活的基本材料。民用鐵器的制造業托拉斯也已形成，有官方背景的鐵器生產商，壟斷了整個中原的生產及其銷售市場，更重要的是，價廉物美的鐵鍋取代銅鼎，成了百姓家庭里的日用品，重新散發出世俗的氣息，而昔日曾經輝煌的銅鼎則被人遺忘，成了帝國不可追憶的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