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2年2月,漢王劉邦擊敗西楚霸王項羽后,建立漢朝,定都洛陽。
劉邦對洛陽很滿意,當年跟著他起事的將士們也很高興。這些人都是山東(崤山以東)人,洛陽離老家近,無論從其勢力范圍,還是從衣錦還鄉的角度衡量,此地作為都城,都是最佳選擇。
然而3個月后,一個叫婁敬(他也是山東人)的小人物來到洛陽城,面奏劉邦,勸說他遷都關中。
這惹得那些既得利益者大不高興,他們紛紛勸阻劉邦,理由是:洛陽是天下的中心,大吉大利;而關中是亡秦之都,很不吉利。
大約1500年后,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猶豫了很久,最終定都南京。這跟他手下的謀臣良將多為南方人有關。
其實,他心中理想的都城不是南京,而是長安或洛陽。他曾派皇太子朱標巡視西北及洛陽,研究遷都的可能性。
但從歷史大趨勢看,即便沒有朱標的暴斃,遷都長安或洛陽亦無可能實現。
燕王朱棣后來從侄子朱允炆手中奪得皇位,幾經曲折,把都城遷到了他的根據地——北京。這才算為大明王朝確定了延續200多年基業的政治中心。
1、長安:中華帝國前半段的絕對核心
婁敬是用一大通美化長安的說辭說服劉邦的。張良在其中“添油加醋”。
劉邦起初定都洛陽,內心深處有依循東周都城舊例的意思。
婁敬于是重點拿東周的衰落說事兒。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歷史離劉邦的時代不算久遠,周天子雖處天下之中,天下諸侯卻沒有一個甩他。為什么?
婁敬說:“非其(周天子)德薄也,而形勢弱也。”
他緊接著話鋒一轉說,相比洛陽,長安的形勢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具體說來:
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
張良也說,關中不僅土地肥沃,農業發達,最關鍵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阻三面而守衛京師,獨以—面朝東,對各諸侯國起著相當大的震懾作用。
劉邦決定聽從他們的“忽悠”,遷都長安。他頭腦一發熱,也沒去細想:關中“形勢”這么好,秦朝怎么會二世而亡呢?
在以后歷朝歷代的定都之爭中,我們可以經常聽到某地形勢險要,適于定都之類的話。這些地方包括長安、洛陽(對,主張定都洛陽的人也說洛陽險要)、南京、北京等等。
歷史讀多了,就知道,這不過是謀臣們慫恿帝王的話術罷了。
形勢再險要,地勢再虎踞龍蟠,守城還得靠人,難道靠石頭?一個王朝到了末路,曾經固若金湯的都城不也說破就破,有的一破還好幾次呢。
不管后話如何,當時還好劉邦聽了婁敬、張良的話,這才有了中華帝國前半段唯一的超級都城——長安的誕生。
秦始皇統一六合,定都關中,不過是本地人順勢而為。劉邦選擇關中,是外來政權對關中的認可,對長安的意義不言而喻。此后,隋唐兩代,仍舊定都長安,是兩代的發家都有賴于關隴集團的撐腰,自然離不開他們的龍興之地。
唐朝沒必要像西漢初年一樣離開政治根據地,另擇新都,根本上還是由他們的敵人決定的。
漢、唐兩個大一統帝國,邊患均來自西北,前有匈奴,后有突厥。長安作為都城,戍邊功能比起中原地區的城市強大得多。
而且,帝都直抵前線,極大的危機感倒逼定都于此的朝代均崇尚武力,力圖開疆拓土,前有漢武帝,后有唐太宗。
在漢唐成就霸業的極盛時期,隨著帝國版圖的西擴,原本偏居西北的長安亦漸居中央,成為名副其實的帝國中心。
2、雙中心:帝國都城的東移與反復
從西周到唐末,中國的主要都城,除了長安,就是洛陽。
與西漢的開創者劉邦一樣,東漢光武帝劉秀也面臨著定都何處的二選一難題:
長安,還是洛陽?
劉秀集團的主力來自南陽、河北豪族,比起長安,定都洛陽離這兩大政治根據地更近。
一般而言,統治集團都力圖將首都定在與自己起家的政治根據地不遠的地方。周、秦、隋、唐如此,遼、金、元、清亦如此。在明朝,明太祖選擇南京,明成祖選擇北京;中華民國時期,袁世凱選擇北京,蔣介石選擇南京,同樣如此。
相比之下,漢高祖劉邦的不同尋常即在這里。他為了成就更大的霸業,寧愿舍近逐遠,離開洛陽去了長安。
唐代以前,中華帝國的外部敵人主要來自西北邊境。所以,一個進取的王朝,更偏向于定都靠近前線的長安,而一個守成的王朝,則會選擇相對遠離前線的洛陽。
劉秀不似劉邦,決定了東漢不如西漢。
東漢國力遠不如西漢,打匈奴,打羌,都很困難,只能建都洛陽,尋求自保。以后定都于此的西晉、曹魏都是如此。
不過,洛陽確實有它獨特的優勢——糧食。
洛陽在地理位置上地處天下之中,四通八達,在糧食供應上有基本的保障。各地區朝貢的調集,商貿上的往來,都非常便利。
因此之故,定都長安的隋唐兩代,從未放棄營建洛陽,呈現政治雙中心的格局。
唐代多任天子都曾從關中逃荒,像乞丐一樣就食洛陽。
根據全漢升的統計,唐玄宗執政頭二十五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洛陽,而每次去洛陽都是因為糧食問題。
這實際上反映了經濟重心東移之后,洛陽的漕運優勢遠勝于長安。
但還有一個問題:偌大中國,從西周到唐代兩千年,定都為什么非長安即洛陽,難道沒有第三處選擇嗎?
歷史學家周振鶴對此有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他說:
因為古代從整個統一王朝的疆域而言,主要部分是在黃河與長江流域。而且從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一直到唐代,文化經濟重心一直在黃河流域,這正是中國早期首都必選在黃河流域的基本原因。在黃河流域最適宜建都的地方,除西安、洛陽之外,我們的確至今不能想出有第三處。
由于兩地建都的時間都很長,還形成了強大的歷史慣性,帝王們選擇都城時,都會不自覺地先考慮歷史傳統。
3、開封:都城東西/南北變遷的過渡
中國三千年來的都城變遷,用兩條線就能劃出個大概:
第一條,從周朝至北宋,都城大體平行分布在渭河及黃河中游的東西走向,沿著西安、洛陽、開封一線,呈東西向波動遷移。
第二條,從北宋至今,都城主要建立在開封、杭州、南京和北京四地,大體沿京杭大運河,呈南北向分布。
不難看出,這兩條都城分布線以開封為交點。開封作為北宋都城,是中國都城變遷由東西橫軸轉向南北縱軸的過渡。
安史之亂徹底改變中國。此前北方經濟優于南方,此后南方經濟實現逆襲。
對于仍然定都長安的晚唐而言,運河控制權決定了王朝的存亡。一些跋扈的藩鎮動輒切斷汴渠漕運,對中央進行經濟封鎖。最危急的時候,揚州的三萬石大米終于運到長安,皇帝對太子說:“米已至陜,吾父子得活矣!”
長期戰亂、氣候劇變以及運河經濟崛起,種種因素決定帝國前半段兩大都城,雙雙衰落,且再無回光返照之日。
在爭奪運河的過程中,汴州(即開封)脫穎而出。它控制著汴河到黃河的入口,是運河的一個關鍵點。控制它,就可以截留漕運的財富。
公元907年,軍閥朱溫以汴州為基地,滅了唐朝,建立后梁,拉開五代十國的序幕。
五代時期,北方政權除后唐定都洛陽,其他四個王朝均定都開封。
趙匡胤取代后周,建立北宋,仍以開封為都。但與歷代開國君主一樣,他也有傳統都城情結,曾有遷都長安之意,因遭趙光義等人反對而作罷。
但很多人認為,定都開封是北宋最大的失策,更有甚者將其與北宋的滅亡聯系起來。
事實果真如此嗎?
經濟方面,與長安、洛陽在唐后期走下坡路相反,開封城在隋唐五代時期卻處于上升期。
開封因大運河而繁榮,地處中原腹地,黃金水道交錯,每年漕糧定額600萬石,足以保障百萬人口的生存以及王朝的運轉。而同為百萬人口的唐長安城,由于路途遙遠艱險,一般每年漕運量僅100萬石左右,還曾因缺糧引發禁軍騷亂事件。
軍事方面,隨著西方突厥族的滅亡及北方契丹族的崛起,國家的防御重點,從西北轉向正北或東北。
這時,如果定都長安或洛陽,京師本身雖然有山河之固,但由于國都偏西,并不利于整個國家抵御外族。
北宋定都開封,客觀上無山川可憑恃,所以用主觀努力進行彌補:
一是在京城四周構筑防御設施,把開封建成一座軍事堡壘;
二是宋太宗兩次發動收復幽燕的軍事行動,企圖奪回長城防線,可惜均以失敗告終。
但不管如何,開封確實只能是北宋最好的帝都選擇了。
4、在南方:經濟中心≠最佳都城
唐代以后,中國政治地理格局,徹底由東西對立轉向南北對峙。
在唐之前,以東西對立為主,關中地區憑借地理優勢,輪番上演武王滅殷、秦始皇翦滅山東六國、劉邦戰勝項羽、漢景帝平定七國之亂、北周吞并北齊等歷史進程。
唐以后,以南北對峙為主,如五代與十國、契丹與北宋、金與南宋、蒙古族與南宋、明與蒙古及滿族、清與南明等。
南宋是北宋滅亡后,宋室南遷在江南建立的政權。都城臨安(杭州)成為中國古代相對統一政權下最南端的都城,同時也是經濟中心與政治中心合一的典型。
但南宋是偏安政權,都城實現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合一并不奇怪。如果是大一統王朝,這種現象則可能是一種禁忌。
在中國歷史上,就統一政權而言,國都建在全國經濟最富庶地區的例子并不多見,數得上號的,可能只有東漢、西晉定都洛陽,明初定都南京等。
漢唐時期的長安,其實并非帝國的經濟中心。關中雖然富庶,但漢朝的經濟中心在河北、河南一帶,隋唐以后更往南轉移。
東晉名相王導說過,古之帝王不以豐儉移都。
出于穩定國勢和向外發展的需要,以并不十分富裕的地區作為都城,是一種常態。這樣才能保持經濟與文化的流動性,避免畸輕畸重,有利于整個國家的協調發展。
這么說來,即便再給南宋十個岳飛,也不可能收復中原。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分析,從南宋定都富庶之地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日后蒙難的種子。
5、北京:中華帝國后半段的絕對核心
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必須分離,這是一條不成文的定都法則。但是,政治中心與軍事重心必須重疊,這是另一條不成文的定都法則。
歷代君王都謹守不違。稍有差池,就是血淋林的教訓。
政治中心與軍事重心一旦分離,身處軍事重心的統帥若心懷異志,起兵相向,處在政治中心的帝王們就權柄堪憂。
這種事,歷史上發生過好幾次,比如唐安史之亂、明靖難之役等。
歷史學家譚其驤曾精辟地提出,國都選址要兼顧內制與外拓,服從全局,審時度勢,縝密考慮每一地區國防地理位置的得與失、優與劣。
自1153年金海陵王定都中都(今北京)之后,北京就成為中國北方乃至全國的首都,歷經元、明、清,迄今860多年,沒有第二座城市可與之比肩。
放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也只有唐朝之前的長安能與之媲美。
為什么?用譚其驤的理論進行分析,不難看出北京作為帝都的優勢:
一是在南北對立格局中,北方處于絕對優勢,都城必須在北方;
二是唐宋以后,東北地區及蒙古高原的少數民族陸續興起,致使地處東北、蒙古高原和中原三大地區樞紐位置的北京城成長為全國首都。
還有一個經濟原因,北京處于京杭大運河頂端,交通便利,易于吸收南方財富與漕糧。
保守估算,從明成祖遷都北京起,至蔣介石定都南京止,北京連續做了500年的首都。期間,盡管有遷都之議,但從無遷都之實。
縱觀歷史,選對一個國都,對于帝國的強弱盛衰,具有無形的影響力。
帝都定后,天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