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重陽節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節日,從流傳下來的無數詩詞中,我們都可以找尋到重陽節的蹤跡。
歲月匆匆過了千年,千年前的詩人們,在這一天,又在忙些什么呢?
騎射、圍獵
讓我們回到唐朝初年的一個重陽節,這天陽光正好,風有些大。皇帝照例和大臣們在開射箭party。箭場上,大家各顯身手,箭羽聲、喝彩聲不絕于耳,好不熱鬧。
現在輪到不善射箭的宋國公蕭瑀上場了,只見他勉強拉了弓,連射十箭,全都完美地避開了靶子,與大地親密接觸,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我們的大書法家歐陽詢當場吟詩:
急風吹緩箭,弱手馭強弓。
欲高反覆下,應西還更東。
十回俱著地,兩手并擎空。
借問誰為此,乃應是宋公。
——歐陽詢《嘲蕭瑀射》
唐 歐陽詢行書張翰帖(故宮博物院藏)
這首詩笑翻了一群圍觀的吃瓜群眾,料想蕭瑀此時的內心可能已經風起云涌。
蕭瑀是誰?他的太爺爺是昭明太子蕭統,父親是梁蕭明帝,姐姐是隋朝蕭皇后,兒子是唐太宗女婿。他本人還曾數次擔任唐朝宰相,并且是大唐“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說起騎射,早在南北朝時,就是深受帝王們喜愛的一項重陽活動。陳后主還為此寫過一首詩:
晴朝麗早霜,秋景照堂皇。
干慘風威切,荷雕池望荒。
樓高看雁下,葉散覺山涼。
歇霧含空翠,新花濕露黃。
飛禽接旆影,度日轉鈹光。
連翻北幽綺,馳射西園傍。
勒移碼瑙色,鞭起珊瑚揚。
已同過隙遠,更異良弓藏。
且觀千里汗,仍瞻百步楊。
非為從逸賞,方追塞外羌。
——《五言同管記陸瑜九日觀馬射詩》
后人評價他的詩為“律詩之源”“時合唐規”,為即將登臺的大唐盛音増添了華麗的音節。
唐宋之后,騎射、圍獵也一直是重陽節的一項特色活動。
登高
上古時候,人們秋季上山射獵,儲備食物過冬,后來就慢慢演變成登高的習俗。同時,登高也是辟邪的一種方式。
《周易》認為奇數為陽數,偶數為陰數。陰陽調和最好,如果兩個陽數相遇,便會相克,從而生發災難。所以一月一日,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都是災難日。人們在這些日子里所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為了辟邪。
于是就有了元日放爆竹驅鬼、上巳節去水邊洗衣以祓除不祥、端午節懸蒲艾、飲雄黃酒,乞巧節抓藥、做香囊,重陽節登高、插茱萸、飲菊花酒來辟邪祛病的傳統。
公元845年的重陽節,杜牧與友人提酒上山,借登高來排遣愁緒。說著縱然人生短促,終有歸去的一天,也不必像齊景公那樣墜淚悲嘆。不如喝酒簪菊,笑對塵世。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杜牧《九日齊山登高》
兩百多年后,九月九日,黃州,東坡和自己的粉絲——黃州知州徐君猷,登高喝酒,想起了杜牧的這首詩,便加以隱括:
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
酩酊但酬佳節了,云嶠,登臨不用怨斜暉。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蘇軾《定風波·重陽》
此時的東坡已被貶黃州一年,與當年的杜牧一樣,同是四十多歲,謫居外鄉,心境相似。
此后,他在黃州又過了兩個重陽,并自言:“余謫居黃州,三見重九,每歲與太守徐君猷會于棲霞樓。”作有“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以及“今日凄涼南浦”之句,可見仍是自我寬慰。
后來朱熹也隱括了杜牧的這首重陽詩:
江水浸云影,鴻雁欲南飛。攜壺結客何處?空翠渺煙霏。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
——朱熹《水調歌頭·隱括杜牧之齊山詩》
如果說杜牧和東坡作曠達語以自寬,那么朱熹的這首詞則更加樂觀積極,多了些許哲理意味。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眼前的美景才是實實在在的。自古而來的春花秋月會一直存在下去,人生有限,宇宙無極,哪有什么危機呢?
正如年逾六十的陶淵明在面對生死這個亙古不變的話題時,做出的詮釋: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明 王仲玉 陶淵明像軸(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喝菊花酒
已經是暮秋時節,風露相摧,草木凋零。秋日清澄之氣也已滌蕩盡夏日濕濁之氣。深遠的天空中,哀切的蟬聲已乘風而去,成群的大雁在云霄間嘶鳴。
你看這世間萬物,都隨著時間推移變遷,循環往復。可是人生一世,卻沒有歸期,怎么能不憂愁呢?想到這兒,58歲的陶淵明不禁滿心焦慮。
不開心,那就喝酒吧!濁酒也罷,自娛自樂。千載之外,且樂今朝。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
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
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
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
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
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陶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
又過了十年,還是重陽,依舊閑居。不同的是,這次沒有酒。不做官了,種田吧,卻是“草盛豆苗稀”。這日天清氣爽,陶公坐在宅邊菊花叢里,采了一把菊花,人花兩相對,坐了許久。
清 石濤 陶淵明詩意圖冊(第二開)故宮博物院藏
百無聊賴之際,忽見一襲白衣漸漸由遠及近,手里提著酒壺,稱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他來送酒。聽說是那個一直給自己送酒送米的王弘,陶公也不多說。有酒了,那還等什么?開懷痛飲,盡醉而歸。
自此之后,“白衣送酒”不知艷羨了多少人。
香氣徒盈把,無人送酒來。
——王績《九月九日》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不見白衣來送酒,但令黃菊自開花。
——皇甫冉《重陽日酬李觀》
衰柳寒蟬一片愁,誰肯教白衣送酒?
——盧摯《沉醉東風·重九》
菊花清熱解毒,據《御香縹緲錄》記載,慈禧尤其喜歡涮菊花火鍋,先放生魚片、生雞片,再撒入菊花瓣一起煮,甘美異常。
菊花釀酒則能養肝明目、延年益壽。漢代《西京雜記》記載了菊花酒的釀法:“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
人生苦短而愿望常多,所以人人都希望長生不老。重陽日依時而來,曹丕在給鐘繇的信里說:“九為陽數,而日月并應,俗嘉其名,以為宜于長久。”而酒能忘憂,菊能延壽。重陽一杯菊花酒,自是人間樂事。
陶公:“酒中有深味”,即使窮到重陽日無酒可飲,我也依然很開心,即使忍饑受凍,我也沒有違背自己的本心,誰說久隱田園就注定一事無成呢?
余閑居,愛重九之名。
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
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
露凄暄風息,氣澈天象明。
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
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
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
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
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
——陶淵明《九日閑居》
“辟邪翁”與“延壽客”
九是陽數之極,兩陽相克,九月九日自然是極兇險的日子。
辟惡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郭元震《子夜四時歌六首·秋歌二首》
“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飲之,蓋茱萸為‘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
——吳自牧《夢粱錄·九月》
茱萸和菊花都是應季的辟邪之物。茱萸香味濃厚,能驅蟲去濕、逐風邪,還能消積食,治寒熱。菊花能疏散風熱、清肝明目,可治頭痛咳嗽、風熱感冒。
佩戴、簪插茱萸和菊花是重陽節的另一流行項目。
清乾隆仿朱漆菊瓣式盤故宮博物院藏
十七歲的王維重陽節還在異鄉漂泊,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不知道出了多少異鄉人的愁思。遙想兄弟們登高望遠、遍插茱萸的時候,突然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們肯定會很失落。
這是古詩中常用的梗(對寫法),不說自己想別人,非得說是人家在想自己。
比如白樂天,冬至夜里抱膝獨坐,只有孤燈與影子作伴,然后就開始臆想家里人現在肯定在想自己:“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再如老杜《月夜》中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一句,便是想著:老婆現在一定在望著月亮思念我。
“今俗惟婦女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
——趙翼《陔馀叢考·簪花》
想象一下,重陽節時,人人頭發里插上金燦燦的茱萸花和菊花,再配上朱紅的茱萸果,該是多么明亮鮮活的畫面!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
——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
不堪今日望鄉意,強插茱萸隨眾人。
——楊衡《九日》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晏幾道《阮郎歸》
不光自己簪戴,還要送人,比如孟浩然在某個重陽節,便突然想到:“茱萸正可佩,折取寄情親。”
重陽糕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
——《西京雜記》
蓬餌是啥?據說是重陽糕的原型。“糕”諧音“高”,寓意步步高升。《東京夢華錄》:“都人重九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更相饋送,上插剪彩小旗,摻訂果實,如石榴籽、栗黃、銀杏、松子肉之類。”品種可以說是很多了。
現代的重陽糕
重陽節喝酒吃糕的還有白居易(移座就菊叢,糕酒前羅列)、崔鶠(歸去乞錢煩里舍,買糕沽酒作重陽)等等,可謂熱鬧。
騎射、登高、喝酒、簪花、吃糕,也許重陽這天,大家都做著這些同樣的事情,但是人生際遇或逆或順,心情或悲或喜,就不盡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