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約三百四十年前,即康熙皇帝統治的第十八年(1679年),年輕的玄燁也曾在冬日的北京城里盼著初雪。
這一年的帝都,三冬無雪,直到新春將至,雪花方飄灑而下。為此,他感慨賦詩:
“三冬望雪意殷殷,積素春來亂玉紋。農事東疇堪播植,勤民方不愧為君。”
在中國農業社會的傳統文化中,冰雪富有深厚內涵和意蘊,因冬雪和春雪均于農耕有利,故諺云“瑞雪兆豐年”。康熙帝望雪殷殷,勤恤民隱,體察民情,反映出一代圣主明君的務實精神。
“瑞雪兆豐年”作為統治者、讀書人與普通百姓共同的期盼,不僅一再入詩,入畫更佳。清人蕭晨就以畫雪而著稱,所繪《豐年瑞雪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為名人雅士所推重。
雪花本含有吉祥之意,故名“瑞花”。唐人許渾在詩中吟唱:“瑞花瓊樹合,仙草玉苗深。”而“瑞花”則成為深受中國人喜愛的傳統裝飾紋樣。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清代“加金六出如意瑞花重錦”,即以片金和朱紅、粉紅、水粉色緯絲,織出六角星形為基本骨架,在六角星的正中填以雪花和牡丹花的變形圖案。
跟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一樣,在清代,冰雪與冰霜也是品格與節操的標志,清朝君主獎掖臣僚,往往稱贊他們“矢志冰霜”。康熙皇帝曾在京城西郊的暢春園,御書“懷冰雪”三大字制成匾額,命禮部尚書張英傳旨,頒賜給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張鵬翮,以表彰其居官廉潔。張鵬翮特筑“懷冰雪堂”于家中,并以注重操守、保持清廉為家訓傳之子孫。
擁爐賞雪、品茗賞雪、掃雪烹茶、踏雪尋梅、對雪吟詩等,成為清代文人墨客重要的文化活動。《紅樓夢》中有一情節:由海棠詩社在蘆雪亭舉行圍爐即景聯句活動,亭外是晶瑩的冰雪世界,亭內是溫暖如春的詩文天地,紅樓兒女互相打趣說笑,以詩會友,氣氛熱烈,真個是“大觀園里,歲月靜好”。
北京賞雪,尤以西山為勝。據清代《畿輔通志》(直隸省即今河北省的官修地方志)所引《長安游記》記載:
“西山,神京右臂,亦名小清涼。諸蘭若白塔與山隈,青藹相間,疏泉滿道,或注荒池,或伏草徑,或散漫塵沙間。春夏之交,晴云碧樹,花香鳥聲。秋則亂葉飄丹,冬則積雪凝素,信足賞心,而雪景尤勝。”
與西山相連,位于北京西郊的三山五園(指暢春園、圓明園、萬壽山清漪園、玉泉山靜明園和香山靜宜園)皇家園林區,則擁有獨特的御園雪景。御園賞雪曾是清代皇帝獨有的人文享受,在康熙皇帝筆下,那是“細玉輕盈下碧霄,和煙飛霰上寒條。片才落地濺濺濕,羅綺花紋處處飄”的美景。誰能想到,治國理政的雄才大略與細致敏銳的觀察和體驗竟能融于一身。他兒子雍正帝的詠雪詩,卻似乎有一絲絲“歸去來兮”的隱士意味:
誰把冰綃細剪裁,絮飄軒檻粉鋪苔。千山種遍峰峰玉,九陌開齊樹樹梅。
鶴氅離披驢背詠,漁簑冷淡鴨頭回。驂鸞擬赴瑤池宴,飛舞瓊花入酒杯。
清代君主之中,最癡迷寫詩的當屬乾隆皇帝。雪花飄落御園,他詩興大發,“飄遙柳岸飛輕絮,點綴梅村剪薄紈。最是上林饒景色,小春時節玉花攢”;清晨見雪,他又歡喜吟詠,“曉寒凝雪舞長空,融地原如落雨同。綴樹冰花留片刻,訝看梅蕊綻東風。”在頤和園玉瀾堂觀雪,他賦詩一首《題玉瀾堂》:
堂陛俯平湖,春冰雪滿鋪。迷離同一色,茗邈冺方隅。
絕勝縠還綺,群棲雁與鳧。靜看堅白里,瀾意詎寧無?
駐蹕御園,遠望西山積雪,乾隆帝又寫道,“天然圖畫開屏障,瓊樹瑤葩不識名。記得河陽生動筆,直教人在座中行”。康雍乾時期,清王朝走向鼎盛,三代君主聯手將清代皇家園林的建造推向高潮,乃至臻于頂峰。御園賞雪的寧靜、安適與從容,正是那個輝煌時代的真實寫照。
三山五園,也為部分因侍直、陛辭、引見、恩賞等政務活動而有機會進入御園的清代士大夫賞雪、詠雪提供了條件。號稱“東南詩壇領袖”的查慎行(康熙朝后期特授翰林院編修,入直內廷)贊美了雪后暢春園的景觀,“西山帶雪高,寒光際青天。晨曦照積素,萬木中含煙。”咸豐、同治年間以詩文聞名的廣西籍官員王拯,則如此描繪雪中清漪園(今頤和園):
“一冬渾未雪,春半忽飛霙。豹尾人披絮,螭頭樹琢瓊。樓臺金碧影,池館水云情。若許東風便,應須上玉京。”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副所長,清代皇家園林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專治清代學術思想史及歷史文獻學,著有《清初私家修史研究——以史家群體為研究對象》,主編《海外三山五園研究譯叢》《暢春園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