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住宅建筑,從來是一個將自然景物與居住空間融為一體的環境;在理念中把自然與人文社會融為一體的古代中國人,在建筑環境的創造上對于自然的偏好,成為一種本能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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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時期世界上最為宏大的都城隋唐長安城內,在主要街道的兩側,除有整齊的排水明溝外,還種植著有如現代城市林蔭道一樣的行道樹,當時稱為“槐衙”,唐代詩人曾賦詩:“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就是描繪的這一景象。中國古代城市街道重視樹木綠化,幾乎已成傳統,如宋代福州太守,在任內時曾主持在福州的大街小巷內遍植榕樹,使福州城變得“綠蔭張蓋”,并使福州城從此有了“榕城”的美譽。其實,這種由政府組織的綠化行動,在古代中國并不僅限于城市之中。早在周代時就有“列樹以表道”的政策。漢代明文規定,“將作大匠掌修作宗廟、路寢、宮室、陵園、土木之功,并樹桐梓之類,列于道側。”
后周時,雍州刺史在管域內的道路上,每一里路的間隔,種植一裸槐樹,作為路人的“花蔭”及道路的標志,周文帝認為“豈得一州獨爾,當令天下同之”,因而大力推廣,令諸州夾道一里種一樹,十里種三樹,百里種五樹。如果我們深究一下古代歷史,就會發現,中國古代在自然生態的保護上,持了十分審慎的態度。早在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人,就明白了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孟子曾經說過:“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署不入垮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這里顯然包含了明確的生態保護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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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住宅建筑,從來是一個將自然景物與居住空間融為一體的環境。老子所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成為古代中國人空間創造的基本原則。而對居住建筑而言,所負之陰與所抱之陽,都是包括自然景物的室外空間的代名詞。由重重庭院組成的中國傳統住宅,在進入建筑的主入口之后,還包容了獨屬于房屋主人的一方天地。唐代東、西兩京城中十分流行的“山池院”或“山亭院”式住宅,就是這種將自然景觀與居住建筑融而為一的典型形式。
在住宅內,天光、水色、山石、林木、花草、叢竹,無一不與房屋主人起居、讀書、休憩的空間相互交融貫通。這一居住理念,一直影響到明清時代的北方四合院住宅,及南方帶有私家花園的士大夫住宅。所謂“城市山林”,即在喧鬧的城市中,自有一方恬靜的天光水色、林木山石。而對整座城市而言,由于建筑物并不很高大,街道兩旁的樹木與櫛比鱗次的住宅院落中聳露出屋頂院墻的叢叢落落的樹木枝冠,使整座城市掩蓋在大片的綠色濃蔭之下,使整座城市充滿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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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念中把自然與人文社會融為一體的古代中國人,在建筑環境的創造上對于自然的偏好,成為一種本能的追求。秦始皇建造咸陽阿房前殿,北依渭水,南向秦嶺,“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將宮殿建筑與大尺度的自然山水作大空間范圍的交融。隋代建洛陽城,為寫仿河漢而將洛水貫都,并使宮禁的前門緊鄰河道,架“天津橋”過往。城西所建西苑內設龍鱗池,在池畔建造了16組建筑院落組群,每一座院落都是用池水曲折環繞,更在池中心設仙山瓊閣。風俗渲染之下,唐宋間的洛陽城內園池鼎盛,城東南隅的大片里坊中山環水繞,名園薈萃。宋人李格非寫《洛陽明園記》對此作了詳細描述。
中國人還將建筑依托山形水勢而建,使原本低矮的建筑物,因山勢而雄偉,因水形而奇峭,此即古人所謂“托體同山阿”是也。歐洲中世紀城堡依山勢而建,為的是防御。在山巖凸起之處,壁立起陡峭的城垣尖塔,與自然呈鼎足之勢。中國古代建筑依山勢而建,則主要是為了造景,為了在原有自然景觀的基礎上更增添人文色彩。凡名山大壑起寺造廟,在高山之顛建屋筑舍,既增添了寺廟的神韻,也為山河增色。五岳的泰山、華山;佛教圣地的峨嵋山、九華山;道教圣地的龍虎山、武當山等,皆以峰頂峻奇的建筑群而名聞天下,因而也成為重要的歷史人文景觀。而憑臨大江大河大湖建造的層臺樓閣,也都成為中國歷史上的人文薈萃的勝景,如長江邊的黃鶴樓、滕王閣;錢塘江邊的六和塔;洞庭湖旁的岳陽樓;黃河旁的灌風樓;滇池旁的大觀樓等,都是一些名垂古今的勝景。至于深山藏古寺,碧水掩畫樓,更是古代中國人所極力憧憬的景觀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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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的風水觀念與風水術,是中國巫術理性的一個典型形式。一方面風水師們將風水術聚焦在人的現世與來世的命運,及家族的興衰、家宅的兇吉上,使風水術具有典型的巫術與迷信色彩。另一方面,風水師匯集了歷代風水師的建筑環境選址與建筑造景設計上的經驗,在住宅與葬地的選擇上,充分體現了人不能離開自然的原則。風水師所選擇的宅址與墓址,多是藏風納氣,林木滋茂,山環水護,景色宜人的地方。一處好的風水環境,就是一個極佳的自然山水環境,在這里建造房屋,造墓起墳,都使當世之人與謝世之人有一個被自然所環抱的人工環境,是一個人與自然十分和諧地相處的環境。
古代中國造園,在許多方面得益于這些造景思想。許多古典園林就是這種大尺度自然與人文景觀的寫仿或縮影。因而,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在中國園林建筑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盡管古代中國人造園的目的各有不同,但在創造一片人工的自然方面,幾乎是同出一轍。因而,也使中國古典園林具有了在世界上獨樹一幟的地位,也對周邊國家及遠在歐洲的英國、俄羅斯等國家的園林創作產生了影響,并且獲得了世界“園林之母”(有一部西方人寫的園林史方面的著作,就冠以《China-theMotherlandofGarden》的書名)的稱譽。這些都與傳統中國文化中所蘊藏著的深厚的人與自然的密切關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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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觀點:
“一方面要保存大自然本身的自由狀態,而另一方面又要使一切經過藝術的加工改造,還要受當地地
形的約制,這就產生一種無法得到完全解決的矛盾。”
“地方卻已不是本來的自然,而是人按照自己對環境的需要所改造過的自然。”
“看過一遍的人就不想再看第二遍,因為這種雜燴不能令人看到無限,它本身上沒有靈魂,而且在漫步閑談之中,每走一步,周圍都有分散注意的東西,也使人感到厭倦。”
——黑格爾
黑格爾的這些觀點,反映了一種全然相反的自然觀與藝術觀,而這種與自然相關聯的審美觀念上的差異,正是中西方在如何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一問題上,兩者之間的文化差異所造成的。黑格爾所期待的園林的“靈魂”,也正是古代希臘人所認為的自然萬物具有自己的“靈魂”,并表現出“理性”的秩序與規則的思想的一種新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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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方文化在人與自然關系方面的差異,在建筑方面,主要表現在居住建筑與園林藝術兩個方面。中世紀歐洲城堡建筑的孤高自傲是我們所熟知的。文藝復興時期,在意大利興起了別墅建筑的建造,最為典型的是維晉寨別墅。這是一座中心構圖的建筑,在四個立面上用四個同樣的大臺階,和四個同樣帶有三角山花的柱廊,每個一立面都呈對稱的構圖,中心用了彎隆屋頂。建筑的室內,也是在中央有一個圓形的中廳,周圍環繞一般的起居性空間。這一中心構圖的別墅與同是文藝復興時設計的中心構圖式的圣彼得大教堂,及一些中心構圖式的城堡等,都表現了同樣的主題,即人是宇宙和自然的主人。人是居于中心,主宰四方的,建筑的品格也是孤高自傲的,建筑物周圍的自然景觀,似乎被漠視。這一時期的居住建筑周圍,即使設置樹木花草,也只是作為由自然環境向人工環境的過渡物而創造的,人是整個環境與空間的主人。這種高度突出人的中心地位的建筑思想,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人的自然觀。
文藝復興以后,尤其是17世紀以來,在歐洲興起的古典園林建筑,是西方人在人與自然關系方面的一個極好體現。自然被加以馴化,并納入一種人工化的規則與秩序之中。園林布局是充分幾何化構圖的,植物是經過精雕細琢的。園林呈對稱的構圖,有嚴整的軸線,規矩方正的水池與草坪。表現出嚴整規則的宇宙秩序感。園林中布置有大量人體雕塑。并用噴泉,瀑布、水池等,使水體也按照人的意愿,創造出令人賞心悅目的效果。古典歐洲園林表現了人對生活享樂的追求。這里沒有任何天然無琢的東西,所有的園林要素,都透出十足的人工趣味,所有的園林景觀,其目的都是為了使人悅目,使人享受,使人感覺到經過馴化的自然的規整與優美,從而表現了一種與中國人截然不同的園林藝術思想。
恰是在西方古典園林興起的時候,中國古典園林也達到了自己在藝術上如火純青的地步。一般地說,歷史上的中國園林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在漢魏時期,中國園林表現為自然主義的真山真水。大面積的自然山水被包容在一座大園林中,園內有狩獵的山林,有專門用來豢養外夷進獻的奇禽異獸的集錦獵奇性的園區。這一時期也出現了影響深遠的表現神仙思想的一池三山式園林。唐宋時期的園林規模仍然很大。但用人工疊造園林景觀的思想已漸漸占到主導地位。長安的曲江芙蓉苑是一座經過人工開挖與建造的園林。宋畫中表現的宋代沐梁城外的金明池,是一個經過精心設計的人工創造的自然水景園。水面的輪廓也比較規整。宋代疊造的良岳,貝}l以山景為主,尤其集中了大量造型優雅奇偉的獨立石峰,使后世造園中,對疊石藝術的創造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明清時期,是中國古典園林的成熟期,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成就最豐富,藝術水平最高的時期。無論是明清江南私家園林,還是清代皇家園林,在園林藝術上都達到了很高的造詣。自然在這里得到了提煉,運用了比像、呼應、轉折、遷曲、因借、襯托、步移景異、對景借景等藝術手段。園內的建筑物與自然景觀相得益彰。建筑因山水增色,自然山水與林木花草,因園內建筑物而具有了活力。經過數千年園林與建筑創作中,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目標的孜孜以求,使中國古典園林達到了一個化境。而這也是至今許多西方人對古典中國園林仍然充滿了興趣,而我們仍然能夠從中國古典園林中汲取建筑空間與園林藝術創作的靈感的原因之一。
進入20世紀以來,西方人在18與19世紀英國的中英式自然風景園的基礎上,漸漸發展了現代景觀建筑學。現代景觀建筑學,一掃西方文化中對自然蔑視與征服的傳統,極力營造一種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景觀環境。現代園林與城市景觀中,綠色占到了更為主要的位置,山形水貌更加保持了原有的自然韻味,自然而富于彈性的曲線運用得更為頻繁而成熟。自然風景式景觀環境,與簡潔、明快的現代建筑相得益彰,使一些設計成功的西方現代建筑,具有一種特殊的藝術韻味。而近年來,西方漸漸興起的生態建筑,與生態景觀建筑,使古老東方那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夢想,得到了某種現代的體現。
本文摘自于《中西文化中自然觀比較(下)第二期2002年《重慶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