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蘇州園林,只一眼就讓人傾心,讓人銷魂;再一眼,既覺親切又覺遙遠,仿佛一位絕代風華的女子從前世走來,今生化作一處庭園,對著今人欲說還休。這怎不教人追問:“她的風華因何而生?她又有著怎樣的過往?”
蘇州園林,“咫尺之內再造乾坤”。她總是院墻高筑,門庭虛掩。探身進門,你或許看見一道窄門,門后留著條路,深入她的內心。蜿蜒小路的一邊還是墻,墻上開一排漏窗。總覺得建造園林的人應是像陶淵明那般,不喜世俗的喧囂,便自建一方天地。正如拙政園之名取自“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每日灌溉賣菜以求早晚有飯吃,這便是我們無為之人的工作了。只這名便也為園林添了幾分閑適恬淡與悠然自得。
又覺得主人應是王維那樣的,將詩與畫揉進了園林里去。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就連那流淌的溪水與池中的錦鯉都似要吟出幾句詩才肯罷休。而那詩又仿佛在脫口而出的瞬間躍然成畫,繪出了山石草木,池塘錦鯉。詩意地棲居于此,不經意間身上便也染了些許文人的雅致。
蘇州園林是文人的園林,是建造者對意境的追求。園林間充斥著詩情畫意,處處彰顯著文人的閑情雅致,與誰同坐軒便是取意蘇軾《點絳唇·閑倚胡床》詞: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軒內扇形窗洞兩旁懸掛著詩句聯(lián)“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出自唐杜甫《后游》詩:寺憶新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喧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
蘇州園林的藤在屈伸中守分寸:老藤凌空,枯枝向蒼天,屈曲遒勁;新藤攀墻,嫩綠點朱閣,輕曼舒卷。樹在疏密間循章法:喬木孤種,灌木叢植,出墻只要稀疏幾枝,繞屋則需蔥蘢一片。再看那竹青倚粉墻,落紅墜白石,幾蓬衰草擁丑石二三,小軒窗前聞菊,吳王靠邊聽荷,誰知其中究竟有幾分天意,又有幾分人意?
蘇州園林的窗是通透的,立于窗后向外望去,窗外是景,景內有窗,空間序列無窮盡。鏤空的窗欞,與窗外的景致共同勾勒出蘇州園林獨特的層次美,這美也因鏤窗界著而顯其深度。
突然想起小學課本中《蘇州園林》的那句“隔而未隔,界而未界。”如今回想起來,只覺窗外景致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被葉圣陶先生描寫的恰到好處。有芭蕉一碧,亭亭玉立。倩影裊娜上粉墻,巷口小風一吹,便輕輕起舞。粉粉一截墻,虛虛一朵影,徐徐一陣風,就讓這水水一株芭蕉脫俗欲仙,如真似幻。
蘇州園林的美是不講求對稱的。亭臺樓閣、石凳小橋與園中草木相互配合布置,建筑布景既不雷同也不對稱,少了些刻板,多了分靈動。園林是池沼皆采用活水,池沼里多荷花睡蓮,夏日里,接天的蓮葉、映日的荷花與睡蓮下幾尾錦鯉相映成趣。游玩累了便尋一處水榭樓臺坐下,觀鯉賞荷,再剝幾顆蓮子,嘗一嘗露味月香。
蘇州園林處處體現(xiàn)著中國的自然觀。園中草木藤蔓高低疏密自然生長,岸邊山石的疊砌任其犬牙交錯,沒有人為的刻意,渾然天成間盡顯自然。園林的建造皆是因地制宜,本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
黃梅時節(jié)的蘇州園林是裹在氤氳水霧里的,檐下聽雨,最是愜意。日本的枯山水是在沒有水的地方安置石子白沙,以石為山,以沙帶水,配以綠苔灌木,是侘寂的。中國的蘇州園林因水就勢造園,因地制宜,漫步其中移步換景,變幻無窮,是充滿生機的,卻又顯幽靜。
蘇州園林是“中國式雅致生活”的代表。是“閑愛孤云凈愛僧”,是“洗墨魚吞硯,烹茶鶴避煙”,是“笑看風輕云淡、閑聽花靜鳥喧”,是“竹密豈妨流水過,山高哪礙野云飛”,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是“琴撥幽靜處,茶煮溪橋邊”,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高臥丘壑中,逃名塵世外”。
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茶食》中也說:“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生活在蘇州園林,可以感覺這種無用。蘇州園林的美,叫人分不清是藏是露,是天然還是人意,是靜是動,是虛是實。但我們一定感受到,這份美就在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探幽中生根,就在小園香徑獨徘徊的疏朗中發(fā)芽,就在靜觀小筑倆不厭的意會中綻放。
乾隆六下江南,過姑蘇留戀不前。返回京城后,還仿造了這江南的園林,以便時常得見。誰謂今日非昔日,端知城市有山林。正看虛靜中那幾許靈動輕點,不知不覺又沉浸于清雅中那微抹的幾分迷醉。在粉墻的映襯下,青石更嶙峋了,竹枝更纖柔了,柳煙更飄逸了,青楓葉尖透出了點點絳紅;新綠更嫩了,濃綠更沉了,桃紅更秀氣了,菊黃更寧靜了,明艷的茶花清麗了,潔白的玉蘭籠著紫氣。
粉墻還須黛瓦配。黑白須分明,清雅方脫俗。而在那階上窗下,屋角檐底,路邊墻際,園中景物都會留下淺影,留下嫵媚。而最讓人迷醉的還是水中的倒影。一泓清池,將亭臺樓閣,嘉樹繁花盡收其中。而實物的凝重質感在水中溶化,沉濁氣息被水清洗。水中一世界,比玉更清,比琉璃更潤,浮動在粼粼波光中。波心偶爾一動,水中世界便化成幻彩一片。
爾后,一個清明世界又漸漸隱現(xiàn)出來。有影不能無風。風吹影動,便是活影。風還令幽竹疏狂,青松長嘯,暗香遠送。有風自有情,是為風情。有風破云,云去月來,是為風月。試想溶溶月光下,看幽竹疏狂,聽青松長嘯,聞暗香遠來,真是風月更兼風情,怎不叫人心清而又神醉呢?
園中各處自有其香,即使花事已了,也能透過字里行間而見一斑。欲面水閑看“門前流水帶花香”,可臨“荷風四面亭”、“藕香榭”、“遠香堂”;欲拾級遠眺“香雪空蒙月轉廊”,可登“暗香疏影樓”、“香雪云蔚亭”;野游,可小憩“秫香館”,靜養(yǎng),則獨坐“聞妙香室”。
如果說一種香就是一種捉摸不定的心情,那么每一朵花都是一段淡出記憶的心事。幸虧園中的點睛之筆,讓我們體味每一種情緒,為我們留住所有的花事,我們才懂得于無香處聞香,于有香處聞韻,于無聲處聽聲,于有聲處聽意。
園林里的牌匾碑刻皆是字字珠璣。它讓我們在“讀書去正、讀易取變、讀騷取幽、讀莊取達、讀漢文取堅”的品味中,讓我們在“與菊同野、與梅同疏、與蓮同潔、與蘭同芳、與海棠同韻”的神交中,尋到了自己的心跡,也傾聽到了古人內心的吟唱,觸摸到了古人思想的脈動。
美可以有形,亦可無形。這種無形的美飛舞在聞香問梅、待云聽雨的遐想中,奔流在風月無價、山水有情的感懷中,凝結在集虛觀靜、通幽入勝的哲思中。個中美妙,直教人一詠三嘆,欲罷不能。
品園,是閱人,更是知己。這一丘一壑,一草一木,早已不是無情之物,而是意韻綿長的有情之人。品園,是懷古,更是惜今。蘇州園林,折射著昔日的光華,沉淀著歲月的滄桑,積累著千年的悲喜。藏山水于市,飲凍醪于高閣。夜踩碎了夕陽,踏著月光而來。白日里游人攜著的喧囂漸漸散去,夜愈深愈顯其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