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物還見驚,從來人所悼。今看古壁畫,應合當時好。——雙鳧觀宋.梅堯臣
這是一座已經(jīng)不存在的寺院。和那些消亡在歷史塵埃中的古建筑一樣,僅憑名字在地圖上已搜索不到它的蹤影。但或許又不一樣,它不靠地方志中的幾行文字或者幾張老照片,而是憑借著另外一種形式,讓自己的名號不斷被提起,并每每引人感慨和唏噓。
如果曾在故宮保和殿里看過高五米寬十八米的“過去七佛說法圖”,或者在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看過同樣高度寬十一米的“彌勒佛會圖”,一定會震驚于中國古代壁畫巔峰之作的精美絕倫,而這兩鋪遠隔重洋、天隔一方的壁畫杰作卻都來自于一個地方——稷山興化寺。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彌勒佛會圖”
這一事實讓人驚訝,禁不住想象,這座藏在鄉(xiāng)野的古剎,曾有著何等壯觀巍峨的殿宇,殿中壁畫恢宏,寶相莊嚴,滿墻風動,天衣飛揚。可惜,舊時偉跡,片瓦無存。我們痛惜于消失在兵燹人禍中的那些歷史的遺存,痛惜于如此的藝術珍品割裂流離在異鄉(xiāng),使得我們在今天僅能通過壁畫的介紹聽到它的名字,在想象中回望曾經(jīng)的輝煌。
興毀無常,消失的鄉(xiāng)間古寺
興化寺原在稷山縣城西南三十里處,北小寧村村道口北隅。據(jù)現(xiàn)存碑刻和清同治四年所修的稷山縣志“古跡志·寺觀門”記載:寺創(chuàng)建于隋開皇十二年(592),唐乾封年間修葺。在元大德七年(1303)八月初六的大地震時被毀。
按現(xiàn)存壁畫繪制時間元延祐七年(1320)推斷,興化寺地震被毀后很快就重建,寺院主體殿宇應形成于此時。其后明清兩代皆有修繕記錄,有明萬歷二十六年、清乾隆四十七年碑記。
▲興化寺殿宇舊影
興化寺壁畫的流失發(fā)生在1923年。這一年興化寺僧人獲悉北洋軍隊行將過境,為了避免年久失修的寺廟再遭蹂躪,遂糾集鄉(xiāng)民把寺內(nèi)的壁畫分塊剝離并藏匿起來。剝離的壁畫取自興化寺中殿南墻和后殿東西山墻。壁畫被剝離后不久,中原地區(qū)遭遇大旱,寺僧遂以修繕興化寺建筑為名,將壁畫出售換取銀洋以度饑荒。境內(nèi)外古董商相互勾結(jié)準備將壁畫偷運出國。
這兩鋪壁畫即是“過去七佛說法圖”和“彌勒佛會圖”。“過去七佛說法圖”于1926年經(jīng)金石考古學家馬衡之手由北京大學國學所購得,“彌勒佛會圖”則于1928年經(jīng)加拿大圣公會傳教士同時也是考古學家的懷履光之手售與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精美壁畫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各方人馬對興化寺的關注,這處藏在偏僻鄉(xiāng)野的古寺先后迎來了兩撥不同的考察隊伍。首先前來興化寺的是時為清華國學門講師的考古學家李濟。
1926年2月26日,李濟利用他在汾河流域考古調(diào)查的機會,順路考察興化寺。一年后,他在史密森研究院各科論文集中發(fā)表了考察報告《山西南部汾河流域考古調(diào)查》。他看到興化寺有三進院落,前殿無壁畫,中殿南墻無門,北門與后殿殿門相對。關于興化寺壁畫的位置,他是這樣介紹的:“在大殿和后殿三面墻上都有彩繪,后殿兩側(cè)墻壁上所有的畫和大殿南墻(殿門朝北)的畫已被古董商人剝走。其他的還沒有觸動。”
此外,李濟還在前殿和中殿之間發(fā)掘出土了一塊開皇年間的造像碑,證明了興化寺建于隋代的記錄。但可惜的是,由于李濟此次興化寺之行只是順路,考察資料太過籠統(tǒng)。
直到12年后,另一路人馬才再次前來。
1938年,已回到加拿大在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任遠東部主任的懷履光,派遣兩名山西學生到興化寺等地考察博物館所藏的三鋪壁畫的原位。他們的調(diào)查記錄發(fā)表在懷履光的著作《中國壁畫:十三世紀三鋪壁畫的研究》中。
▲懷履光在中國
綜合李濟和懷履光學生的考察記載,加以后來研究者們的推測,興化寺當時的面目初步有了一個輪廓。
寺院有三進院落,中軸線分布有山門、金剛殿、地藏殿、大悲殿、文法殿,東西分建鐘樓和鼓樓。金剛殿一般為過道性質(zhì),懷履光學生將地藏殿稱為前殿,大悲殿稱為中殿,文法殿稱為后殿,其中僅有中殿與后殿內(nèi)部繪滿壁畫。中殿向北開,后殿向南開一門。
中殿內(nèi)供奉一身佛像、兩身力士、十八羅漢;南壁為“過去七佛說法圖”;東壁、西壁為樓臺山水,疑為通景畫性質(zhì)的“釋迦摩尼本生經(jīng)變”;北壁壁畫無考。
后殿內(nèi)供奉三身佛;東壁不詳,據(jù)推測是“釋迦牟尼說法圖”;西壁為“彌勒佛會圖”;南壁上方為十身佛像,下方不詳;北壁上方亦為十身佛像,下方為元代施主、畫工、年代的題記。
興化寺被毀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過去的資料(包括當?shù)匚奈锊块T的說法)都歸罪于侵華日軍。而據(jù)當?shù)刂槿嘶貞洠?0世紀40年代初抗戰(zhàn)時期,稷山縣已經(jīng)進入無政府狀態(tài),興化寺已無僧侶,村里財源困窘,又屢經(jīng)土匪勒索,村長有吸食鴉片的習慣,于是將興化寺建筑構(gòu)件當舊木變賣,目地僅僅是換取鴉片之資。之后不過幾個月,興化寺剩余的建筑相繼倒塌。解放初,興化寺尚存柱礎、殘碑、地基。
1962年,王澤慶考察興化寺時,寺址已被作為農(nóng)田。1964年與1972年,柴澤俊再次前來考察,農(nóng)田邊還能找到“殘碑瓦礫”。如今,興化寺舊址被一條道路斜穿,并建起民居,個別部分淪為垃圾堆。另據(jù)村民介紹,興化寺的殘碑瓦礫早先被當做建筑垃圾,填埋進附近的一處池塘中。
至于李濟發(fā)現(xiàn)的石碑,據(jù)稱被遷移至青龍寺保存,近來有調(diào)查者前往搜尋,找到一塊殘碑,仆臥在地,高約1米,碑陰朝上,中央雕鑿有一鋪七尊的造像龕,碑首嚴重風化,隱約可見浮雕的飛天和多寶塔。但是否就是興化寺的那塊開皇碑?尚無法確證。
從北大到故宮,七佛圖的流散
興化寺壁畫流散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其經(jīng)歷之傳奇頗多可談,本篇先講“過去七佛說法圖”這一條線。
1926年初,被剝離的興化寺中殿南墻壁畫被割裂為五十九方,分裝在木箱中秘密發(fā)往北京擬轉(zhuǎn)至海岸出口。此事被時為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考古研究室主任的馬衡得知,感慨“以年來國內(nèi)之古物美術品等輸出海外者,隨時隨地有之。國內(nèi)好古之士,匪特無從競買,并求一寓目之機會而不可得,是豈止考古家之憾事,抑亦國人之大辱也!”
經(jīng)一番追蹤,馬衡見到壁畫原物,“壁高約丈余,長約十丈,以五十余方湊合之,略得原狀。惜中缺數(shù)方,不能恢復舊觀耳。據(jù)估人言,舊在稷山縣小寧村興化寺之南壁,屋凡五楹,故如許之長。其東西配殿亦有壁畫,尚未著手鏟削云。”經(jīng)議價再三,最后北大用四千元買下這鋪壁畫,收藏于研究所庫房。
此事一時成為北京學界的盛事。1926年10月,黃文弼根據(jù)壁畫的拼合圖像和李濟的調(diào)查,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月刊》發(fā)表了《山西興化寺壁畫名相考》。1928年,“過去七佛說法圖”拍照后,將照片拼合成完整的一鋪壁畫,分三期發(fā)表于當年的《藝林旬刊》。
此后雖經(jīng)戰(zhàn)亂,但此壁畫依然保存完好。1952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原北大研究所國學門)遷居西郊,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主持統(tǒng)籌文物工作,將這鋪壁畫和研究所的一批文物調(diào)撥給了故宮博物院。
1959年,故宮博物院籌建歷代藝術館,決定將“過去七佛說法圖”拼合復原展出。在參加過永樂宮遷建和臨摹工作的中央美術學院教師陸鴻年、王定理二位先生的指導下,在故宮保和殿西廡做木架夾墻,將加固好的壁畫懸掛在墻面上,拼合填補修復。最后中央美院教師與故宮博物院的畫工一起進行全色補畫,使之成為一鋪完整的壁畫,陳設于保和殿西廡(原歷代藝術陳列館)南端西墻。
后故宮博物院展館重新規(guī)劃,該壁畫又被深藏,再也沒有公開展出過。近來,有愛好者在故宮搜尋,居然在一處角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這鋪壁畫的蹤影。
故宮博物院專家徐邦達、楊伯達對此壁畫鑒定意見為:「系我院唯一的有年代可考的元代大幅壁畫遺存,具有較高的藝術水平,是研究元代繪畫藝術的重要資料,定為珍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