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廬,是中國人對于住宅、居所、房舍的稱謂。在中國的傳統語境里,室廬,不僅僅是個簡單的建筑,滿足人們的居住功能,而且還是一種文化和藝術,充滿著溫情與意蘊。
“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夕陽余暉里,清寂安寧的院子,曲折幽深的小徑,落花紛繁,歸燕匆匆……
宋人晏殊的這首《浣溪沙》,全詞意蘊深沉。懷舊中,糅合著深婉的傷今之情,給人以哲理性的啟迪和美的藝術享受。同時,也為中國人的“室廬”,詮釋了深入骨髓的感情密碼。
西方的落花,也許也一樣的美麗。但為什么卻不太可能讓人感到“物哀”或者“寂寥”,產生不了中國文人傷春或者惜春這樣纖細的情趣呢?
因為他們沒有中國人意趣幽美的室廬。他們的建筑,缺少了一種東方意境,也就體味不到這種細膩的清歡閑逸。
中國人營造“室廬”,從來尋的不僅僅是安身,而是還能安心,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
無論是北方的四合院,還是南方的天井院落;無論是江南移步見景的精致園林,還是皖南白墻青瓦的水墨民居。這些會說話的木石,都凝固著中國人的需要、感情、審美、希望和追求。
這是幾千年里凝練下來的一種審美,它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在這里,我們找到了安心,寧靜和與沉醉。
明代中晚期,社會經濟發展,資本主義萌芽,對文化藝術和精致生活的追求成為時尚。
有一批文人傾心研玩,著述豐富,其中如文震亨《長物志》、高濂《遵生八箋》、屠隆《考槃馀事》等,及至清初又有李漁《閑情偶寄》,皆為傳世之作。書中闡述了傳統文人的審美理念和精神生活,這些文化遺產,于今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壹
文震亨《長物志》說:“即使混跡于紅塵鬧市之中,也要門庭雅潔,房舍清雅安靜。亭臺樓閣具有曠達之士的情懷,書齋富有幽隱之士的情致。”
文震亨出生江南書香世家,是蘇州的舊家大族,世代居于詩禮繁盛之地,講究生活情調,喜好造園。
其曾祖父文征明擴建停云館,父親文元發衡山草堂、云雪齋、桐花院等,長兄文震孟建造生云墅等。
文震亨自己也是造園高手,曾在馮氏廢園基礎上構筑了香草堂。
文震亨用“室廬”統稱房屋建筑。“室”為房室,中國的古建筑是“前堂后室”,前面為堂后面為室。“廬”,則常指臨時建造的簡陋居室,也泛指隱居之所。
文氏家族是“大隱隱于市”,世代居于蘇州城。故而,在開篇即講,雖然他也仰慕歸隱山林,但即便居于鬧市,也要門庭清雅,居住愜意。
他首先肯定了中國人的“室廬”與情懷、情致的關系,也間接強調了室廬與文化、美學、藝術之間的關系。
要有深厚的美學功底,卓然的審美品味,高超的藝術匠心的人,才能建造出一座花木扶疏、亭榭翼然,充滿詩情畫意的“室廬”來。
貳
文震亨說,室廬里應當種植佳木怪竹,陳列金石書畫,使得居住其中的人不覺歲月流逝,客居此處的人樂不思歸。
夏季暑氣升騰時,讓人感覺清涼寒冽,冬天寒風凜冽時,則讓人覺得溫暖和煦。
“若徒侈土木,尚丹堊,真同桎梏、樊檻而已。”如果只是大興土木,崇尚粉刷裝飾,真如同被束縛在鳥籠獸圈中了。
門前臺階從三級到十級,越高越顯得古雅,要用有紋理的石頭削成。在里面種上繡墩草或幾株草花,枝葉隨風擺動,映照著臺階。
古代有人在平房中埋一口缸,缸中懸掛銅鐘,用以與琴音產生共鳴。
然而,這不如在閣樓的底層彈琴。由于上面樓板封閉,琴聲就不會散,下面很空曠,琴聲就很透徹。
或者把琴室設在挺拔的松樹下,茂林修竹間,山間的巖洞、石屋里,這些地方清凈雅潔,風景絕妙,更具風雅。
園中的大道和開闊的庭院,要用武康石皮來砌地,最為華麗整齊。
花叢間,池岸之畔,用石子鋪地,或者用碎瓦片斜著鋪砌,雨淋久了,生出苔蘚,自然而古雅。
樓閣用作寢室的,應該前后環繞,深邃幽美。用來登高望遠的,應該寬敞華麗。用來收藏書畫的,應該明亮干燥,樓高且深。
樓建成四面開窗的,前面的楹廊用窗戶,后面及兩旁用板窗。
叁
在晚明時代,造園,像這個時代的小品文一樣達到極盛。
這兩個領域里的造園師或作家,本質上都是文人,而且是文化造詣與美學造詣都達到頂尖水平的文人。
文震亨除了造園,在兩個領域也卓有成就,一是琴藝,善于撫琴,二是書畫。錢謙益評價他說:“風姿韶秀,詩畫咸有家風。”
以《園冶》傳世、晚明著名造園家計成,少年時代就以擅畫而聞名鄉里。他最愛關仝和荊浩的云山煙水、氣勢雄渾的筆意,作畫時,常常師法他們。
計成喜好游歷風景名勝,中年回到江南,定居鎮江,轉事造園。
《園冶》一書的精髓,可歸納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兩句話。這兩句話的精神,貫穿于全書。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說的是造園所要達到的意境和藝術效果。
以建筑、山水、花木為要素,取詩的意境,作為治園依據,取山水畫,作為造園的藍圖,經過藝術剪裁,以達到雖經人工創造,又不露斧鑿的痕跡。
疊山,“最忌居中,更宜散漫”。亭子,要“花間隱榭,水際安亭……安亭有式,基立無憑”。
建造在什么地方,如何建造,要依周圍的環境來決定,使之與周圍的景色相協調,使環境顯得更豐富自然。
長廊,“宜曲宜長則勝”。要“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窮水際,通花渡壑,蜿蜒無盡”。
樓閣,必須建在廳堂之后,可“立半山半水之間”。“下望上是樓,山半擬為平屋,更上一層,可窮千里目也。”
肆
“巧于因借,精在體宜”,是《園冶》一書中最為精辟的論斷,亦是我國傳統的造園原則和手段。
《園冶》說:“因者,隨基勢高下,體形之端正,礙木刪椏,泉流石注,互相借資;宜亭斯亭,宜榭斯謝,小妨偏徑,頓置婉轉,斯謂‘精而合宜’者也。”
而“借”,則是指園內外的聯系。《園冶》特別強調“借景”“為園林之最者”。
“借者,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它的原則是“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方法是布置適當的眺望點,使視線越出園垣,使園之景盡收眼底。
明末清初文學家、戲劇家、美學家李漁,在他的著作《閑情偶寄·居室部》中,則強調房舍要和人相稱。
“吾愿顯者之居,勿太高廣。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房舍如果過高過大,就會和所住之人不相稱,不相稱就破壞了生活的審美。
窗欄,是最能帶來審美品位的。窗欄的審美,在于它把“我”和“物”進行區割制造出天然圖畫,從而引動人的情感,使生活充滿情調和韻致。
李漁說:“開窗莫妙于借景。”窗能把外面的景借過來,創造出湖光山色、寺觀浮屠、云煙竹樹、樵人牧豎、醉翁游女的意象,構成一幅幅精彩的畫面。
伍
李漁還論述了不同的開窗方式的審美意義。
這些方式包括湖舫式、便面窗外推板裝花式、便面窗花卉式、山水圖窗式、尺幅窗圖式、梅窗等等。
“譬如我坐窗內,人行窗外,無論見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圖,即見老嫗、白叟扶杖而來,亦是名人畫圖中必不可無之物;見嬰兒群戲是一幅百子圖,即見牛羊并牧、雞犬交嘩,亦是詞客文情內未嘗偶缺之資。”
窗戶如此神奇,它創造了一幅又一幅美輪美奐的生活圖景。
李漁的園林美學是以日常生活為中心、以適中相宜為原則,融入“行樂”主題進行設計。
他反對建造大山大石。認為應該多造土石山,因為土石山耗資較少、還能生長植物,使山石和植物共存,產生很好的審美效果。
在種植方面,李漁著眼于不同的花草樹木,給生活帶來的情趣和審美功能。
“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桶,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錦繡墻垣,使內外之人隔花阻葉,礙紫間紅,可望而不可親,此善制也。”
這是空間的“隔”,它能夠造成“心理距離”,從而產生“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效果。
所追求的是房舍、窗欄、聯匾、墻壁、山石、花草、樹木等要素,有機組合在一起所構成的生活美學圖景。
陸
山水之樂,與出塵之想,是中國文人的一種生活向往和精神向往。
他們將這種詩意的向往,通過能工巧匠之手,或自己直接參與其間,營造出一個恬適淳樸,又不失詩文翰墨之樂的世外桃源。
“飛花時節,垂楊巷陌,東風庭院。重簾尚如昔,但窺簾人遠。”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后絮。”
在這樣的室廬里,不見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沒有了世俗的紛煩嚷擾,正好進入一種忘我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夜雨芭蕉,曉風楊柳,移竹當窗,分梨為院,清氣覺來幾席,凡塵頓遠襟懷。
這里,是他們夢的起點,又是他們心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