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紀,中國大地上,伴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滋長,啟蒙思潮在思想學術領域萌發涌動,涉及一切文化領域。許多著名思想家,盡管生活遭遇不同,活動地域不同,學術研究領域不同,在同一歷史潮流激蕩下,迸發出共向心聲,協奏著一曲啟蒙思想之歌。王船山的哲學,顧炎武的經學,黃宗羲的史學,方以智的質測之學,傅山的諸子學,唐甄的社會政治學說,都為啟蒙思想推濤助浪,各自作出了自己的理論貢獻。
這股啟蒙思潮反映了明清之際的社會風尚。唐甄曾生動地描述說:“天地之間,無形而速動者莫如風。起于幽陸,至于炎崖,偃靡萬形,鼓暢眾聲,無一物之不應者,惟風為然。人情之相尚,或樸或雕,或鬼或經。忽焉偏于海隅,改性遷習,若有物焉陰率之,而無一人之不從者,亦猶風之動于天地之間也。是故天地之吹氣,謂之風;人情之相尚,亦謂之風。”(《潛書,尚治》;古笈出版社1955年版第102頁。下引此書,只注篇目、頁數)啟蒙思潮在十七世紀的中國,有如一股颶風,對統治中國數百年的宋明理學作了有力的沖擊。
這股啟蒙思潮是明清之際時代精神的精華。在中國封建社會進入后期,社會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極端尖銳的歷史條件下,地主階級政治反對派的革新思想,反對封建統治的農民革命思想,同反對清初民族高壓政策的民族主義思想,相互激蕩,殊途同歸,形成一支新思潮。通過唐甄思想的剖析,我們不難發現這一思潮的某些基本特征。
民本主義的社會政治思想
唐甄于順治丁酉(1675)年中舉后,任過山西潞州長子縣知縣?;孟朐趶恼杏兴鳛?,實現其富國富民的抱負。但為官僅十月,即被免職,從此潦倒終生,個人政治抱負的破滅,明末農民革命思想的影響,和明王朝覆滅的歷史教訓,使唐甄對當時社會矛盾有較深層次的認識,他關心國是,提出一系列拯救社會的政治主張。
唐甄極力倡導“民本”思想。這是他用以批判封建君主專制主義的理論核心。他說:“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一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一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堯舜之為君,茅茨不翦,飯以土簋,飲以土壞。雖貴在天子,御制海內,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惡,無異于野處也,無不與民同情也。”(《抑尊》,第67頁)“民為邦本”,是中國可貴的思想傳統。唐甄在明末農民起義推翻封建王朝的壯舉激勵下,重新闡發這一傳統思想,并賦予新的時代意義。在“民本”思想主導下,唐甄對封建專制君主的批判,比歷史上其他進步思想家更為激烈。他是啟蒙思潮中批判封建君主專制主義的猛士。
一則日:“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不論歷史功罪,一語罵盡千古帝王,當然是偏激之論。從“民本”原則看來,卻一語道出封建君主的本質。他論證道:“殺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室語》,第196頁)。因此唐甄認為封建帝王個個都是吃“人肉”養肥的。“覆天下之軍,屠天下之城,以取天下,是食天下人之肉以為一人養也。”(《止殺》,第198頁)。
再則曰:“周秦以后,君將豪杰,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婦子,皆其羊豕也:,把歷史上的帝王將相統統稱作殺人的屠夫,無疑是從“民本,主義立場觀察封建君主專制史的過激結論,然其結論不是毫無道理的。勞動人民在經濟上備受剝削,政治上慘遭屠殺。“處平世無事之時,刑獄凍餓,多不得畢命;當用兵革命之時,積尸如山,血流成河,千里無人煙,四海少戶口,豈不悲哉!”(《止殺》,第皿98頁)在他看來,封建國家養著大量軍隊,以維護獨裁統治。這些軍隊“過里而墟其里,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室語》,第197頁),實是人民的大災難。不過,廣大士卒是無辜的,罪魁禍首就是君主。“大將殺人,非大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偏將殺人,非偏將殺之,天子實殺之,卒伍殺人,非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人,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眾手,實天子為之大手。”
唐甄尖銳地抨擊天子的罪惡,把批判的矛頭集中指向天子一人。他認識到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君主同人民的矛盾。人民的貧富、安危、生死大權,都操在天子手中。“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治亂非他人所能為也,君也。小人亂天下,用小人者誰也?女子寺人亂天下,寵女子寺人者誰也?奸雄盜賊亂天下,致奸雄盜賊之亂者誰也?反是于有道,則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誰也?……海內百億萬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撫之則安居,置之則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鮮君》,第66頁)唐甄針對數千年來統治中國的君主專制制度這一核心問題,進行剖析,肯定封建君主是封建社會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人民同君主的矛盾是對抗性矛盾。人民的貧富、安危、生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君主的政治措施所造成。奸雄亂國,盜賊造反,統統由君主的政治措施所招致。論點是激進的,分析是中肯的,立論宗旨在集中闡述“民本”主義的政治思想。
唐甄說:國無民,則無“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庫,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職,民養之。”(《明鑒》,第108頁)就是說,邊疆離開人民就無從保衛,國庫沒有人民的租稅就無法充實,官吏沒有人民的血汗誰去養活?“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沒有人民的支持,任何王朝都無法維持??墒欠饨ň髑∏擅镆暼嗣?,剝削壓迫人民。
要想緩和人民同君主的矛盾,實現“民為邦本”的原則,唐甄主張君主必須樹立“愛民”的思想,推行“養民”的政策,達到“富民”的目的。
首先,君主愛民,當如心愛其身。他說:“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請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則心豈得安,身無疾,則心豈得不安,有找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愛民,當如心之愛身也。……茅舍無恙,然后寶位可居;蓑笠無失,然后袞冕可服;豆藿無缺,然后天祿可享。”(《明鑒》,第109頁)這段金石名言,是對明王朝在農民大起義中覆滅這一歷史教訓的深刻總結。盡管唐甄并不贊成農民起義,誣稱他們是“盜賊”,卻深刻地認識到農民生活環境的好壞,同封建國家的安危關系十分密切。茅舍的農民連豆藿之食都無法保障,帝王的寶位怎能安穩。分析是十分中肯的。
其次,愛民不是一句空話,要體現在“養民”的政策上。“古之賢君,養賢以圖治,論功以舉賢,養民以論功,足食以養民。雖官有百職,職有百務,要歸于養民。”(《考功》,第110頁)就是說,足食是養民的準則,能否養民是對百官“論功”的準則。君主若能用養民之官,行養民之政事,則天下自然太平。他說:“天下之官皆棄民之官,天下之事皆棄民之事,是舉天下之父兄子弟盡推之于溝壑也,欲治得乎?天下之官皆養民之官,天下之事皆養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并注之于匹夫匹婦也,欲不治得乎!誠能以是為政,三年必效,五年必治,十年必富”(《考功》,第111頁)。
用養民之官,行養民之事,關鍵是對從事農業、手工業自然經濟的農民實行“無為而治”,讓農民自主地進行生產,不要橫加干涉。“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職于下,……無為而天下大治”(《格君》,第120頁)。“無為而治”的實質,一不要用繁重的賦稅掠奪農民,二不要用頻繁的搖役擾亂農事。“海內之財,無土不產,無人不生。……是故圣人無生財之術,因其自然之利而無以擾之,則財不句勝用矣。”(《富民》,第106頁)為了推行養民政策,天子重用的大臣必須以“勸農功、課桑麻”為職志。他說:“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與我同憂,與我同愛。勸農功,課桑麻,厚蓄積,懲奢靡。雖有兇年,民不知災。谷不可勝食,財不可勝用,而天下大富矣。”(《厚本,第202頁)。
唐甄的政治主張,以民本主義為基本原則,垂拱無為者是其理想的君主;愛民、養民是其理想的政策;谷不可勝食,財不可勝用,是其理想的生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孟子“民貴君輕”,“制民之產”的理想作了具體闡發,賦予啟蒙思想的特色。但無可諱言,這不過是建立在小農經濟基礎上的烏托邦,與封建君主談愛民養民之道,無異與虎謀皮。
崇本主義的經濟思想
唐甄生于明崇禎三年(1630),基本上是在農民起義的急風暴雨年代長大,對農民的生活處境及政治、經濟要求,有充分的理解。他在清初封建統治相對穩定的情況下,站在封建階級立場,提出一些安定社會,發展經濟的主張,同民本主義政治思想相表里,竭力倡導祟本主義的經濟思想。主張發展農業、手工業和商業,推行“富民”政策,藏富于民。認為只要農民安居樂業,發展生產,創造社會財富,社會自然安定,國家自然富強。
唐甄主張,立國的基礎“富在編戶”。他寫道:“立國之道無他,惟在于富。自古未有國貧而可以為國者。夫富在編戶,不在府庫。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丘山,實為貧國。”他十分感慨地指出,可惜的是“國家五十年以來,為政者無一人以富民為事,上言者無一人以富民為言。”《存言》,第114頁)他特別指出:財富不在編戶,也不在國庫,大量財富為佞臣、臣室所侵吞,這才是國家衰敗的病根。“財者,國之寶也,民之命也。寶不可竊,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為子孫,以四海為府庫,無有竊其寶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婦子皆寧。反其道者,輸于佞臣之家,藏于臣室之窟。蠹多則樹搞,癰肥則體敝,此窮富之源,治亂之分也。”(《富民》,第105頁)他看到佞臣、臣室吸民之膏血,竊國之府庫,農民不得安生,國家遭受蠹蝕,是釀成禍亂的經濟根源。
唐甄主張推行崇本主義經濟政策,實行一系列“富在編戶”的養民、富民措施,對小農經濟加以扶植。他以柳樹的生長為喻,闡明對小農實行扶植或挫折將是兩種結果。“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過三年而成樹。歲剪其枝,以為筐答之器,以為防河之掃,不可勝用也。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時,有童子者拔而棄之,安望歲剪其枝以利用哉!其無窮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絕之也。不擾民者,植枝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絕其生也。”(《富民》,第106頁)比喻何其生動,喻意何等深刻。
一、關于農業。唐甄用親身經驗,說明他當年在山西長子縣推廣蠶桑的好處。他看到長子縣璩里之民,由于種桑養蠶,則民富,一年的賦稅,五月畢納。未種桑之地,人民終歲無錢納賦,于是決心在宜于種桑之地,普遍推廣蠶桑。第一步,親自作動員工作“擇老者八人告于民,五日而遍,身往告于民,二旬而雄遍。”做到“一室言之,百室聞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無不欲之者。”(《權實》,第116頁)第二步,請熟悉蠶桑技術的老農去加以指導。“于務蠶之鄉,擇人為師,教民飼繅之法,而厚其廩給。”對技師給以優厚報酬。第三步,及時督促、檢查,縣令“省騎時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視其蠶之美惡。”最后,加以評比、獎懲。“較其絲之多寡,多者獎之,寡者戒之,廢者懲之。”(《教蠶》,第158頁)他不發公文布告,而親自下鄉督導;不憑空洞口號,而聘老農作技術指導。如此扶植貧困,深得民心。他說,為人民辦好事,官吏必須“身勞而信于眾,乃能有成。……是以治道貴致其實也。”(《權實》,第116頁)。
二、關于手工業,唐甄認為同樣應加以扶植。他根據親身的了解,講了一個虐取于民則絕其生機的事例。“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鐵冶,業之數世矣。多致四方之賈,椎鑿、鼓瀉、擔輓,所借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誣其主盜,上獵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廢。向之借而食之者,無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喪其百室者也。”(《富民》,第106頁),這一小型冶鐵戶,吸引四方商賈,養活百十人。官僚豪紳,誣其主盜,肆意掠奪,一家破產,數十戶人流亡河漳之上,無法維生。這一幅觸目驚心的景象,說明對小農和小工業者,只顧虐取,不加扶植,對整個社會將造成何等的危害!這類事例,在封建社會何止千萬。
三、關于商業。同黃宗羲的“工商皆本”思想不謀而合,唐甄也主張農商并重。他說:“為政之道,必先田、市。……農不安田,賈不安市,其國必貧。”反之,“農安于田,賈安于市”,則必然“財用足,禮義興”(《善施》,第83頁)。當時由于社會混亂,白銀多被窖藏,弄得市場通貨缺乏。造成“百貨不行,良賈失業”(《更幣》,第140頁)。為繁榮商業,唐甄主張改革幣制,“廢銀而用錢”。他說:“當今之世,無人不窮。非窮于財也,窮于銀也。于是楓橋之市,粟麥壅積;南濠之市,百貨不行,良賈失業,不得旋歸。”“救今之民,當廢銀而用錢。以谷為本,以錢輔之,所以通其市易也。”“錢者,泉也;必如江河之流而后可博濟也。”(《更幣》,第140、141頁)同崇本而抑末的傳統經濟政策相區別,唐甄主張農商并重,倡導改革幣制,廢銀而用錢,以通其市易,繁榮商業,無疑反映了明清之際發展市民經濟的要求。
唐甄進一步提出平等主張,反對封建階級對農民和商賈的剝削。他指出,君主養著大批官吏,他們從不“以富民為功”,而是“彼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獵人之財。所獲既多,則有陵己者負篋而去。既亡于上,復取于下,轉亡,轉取,如填壑谷,不可滿也”(《富民》,第107頁)。唐甄認為封建統治者不以崇本、富民為原則,而無窮地掠奪人民,造成社會上極大的不平。農民起來造反“以傾天下”,那是不可避免的。他寫道:“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優。為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獲,猶食之而不甘。吳西之民,非兇歲為麲粥,雜以獲桿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后則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惡衣菲食,不敢自恣,豈所嗜之異于人哉?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大命》,第96一97頁)唐甄從“人之生也無不同”的天賦平等觀念出發,反對封建統治者利用特權剝削壓迫人民,造成社會的極端不平等。用早期啟蒙思想的平等觀念,揭露社會階級矛盾,比以往思想家更為深刻。
務實主義的學術文化教育思想
同宋明理學家空談性理的虛浮學風相對立,啟蒙思潮的顯著特征之一,在于提倡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唐甄思想在這方面表現十分突出。他主張一切政治經濟措施“貴致其實”,官吏要推行實政,愛民崇本要見實效,學術文化尤貴實學。
他將宋明以來的不良學術文化風氣,歸結為兩句話:“守詩書之恒訓,為無實之美言。”(《格君》,第120頁)他抨擊道學家們崇尚虛名的丑行。“矯其行義,樸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規,折旋中矩,熟誦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語。……自以為孟氏復生,朱子再見。”(《去名》,第59頁)他們的言行,于世道民生,“未有所裨益”,卻受到社會的尊敬,因為他們自夸“通經”。這些人,“三五成群,務夸通經,徒眩文辭,騁其議論。雖極精確,毫無益于身心。”(《五經》,第61頁)他們所謂的“通經”,決不是“于《易》觀陰陽,于《書》觀治法,于《詩》觀美惡,于《春秋》觀邪正,于《禮》觀言行。”名為通經,“猶釋氏之所謂戲論,莊周之所謂糟粕也。”(《五經》,第61頁)難怪“自宋以來,圣言大興,乃從事端于昔,樹功則無聞焉。”(《辨儒》,第1頁)難怪“人人為學,而世無真學;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亂。”(《去名》,第58頁)這些人所講的道學,“虛而無實”,徒有美名。
端正學術文化思想,唐甄認為首先要“去名”。“君子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名。”去名,當堅持三項原則:一、“破其術”,“吾不好道學,言孔、貌孟、宗朱、擯陸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忠信也。”二、“塞其經”,“君臣圣明,不受毀譽,無無實之毀譽,雖或有之,不能上達也。”三,“絕其根”,“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過,天下化之,各務其實,無私好惡。”(《去名》,第60頁)??傊?,若君臣都杜絕無實之“道學”,不理“無實之毀譽”,行事“各務其實”,學術文化思想自然樸實。一個國家,堅決貫徹“去名”而“務實”的精神,推行愛民、養民、崇本、富民的方針政策,就能“五年必治,十年必富。”他說:“主臣一心,夜思早謀,無謀不行,無行不達。三月必達,終歲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實也。茍無其實,則謹守成法者,敗治之公卿也”(《權實》,第116頁)。
學術要講務實,教育尤當務實。唐甄強調普遍進行務實教育。他認為教育決不是專門“講五經之文”、“講諸儒之言”、“講孔孟之書。”不能如“謝莊之塾師,教章句,解文字而已。”(《講學》,第44頁)教育的目的在于啟發人的自覺性。“如擊石得火,因其自有而發之。”(同上)因此,唐甄不重書本教育,而重現實教育。他主張把深入實際進行現實教育的原則,首先推行于太子。因為太子是未來的君主,應從小就使太子了解農業、手工業生產勞動,熟悉勞動人民的生活,將來為君主,才可樹立民本思想,推行崇本政策?!稘摃分袑iT寫了《太子》篇,闡述對太子進行教育的原則。
“凡教太子,春使視耕,夏使視耘,秋使視獲,冬使視藏。劣多從,毋盛衛,毋辟人。親其婦子,知其生養,入其廬舍,知其居處;嘗其飲食,知其滋味,攬其衣服,知其寒懊。農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喪其末。”(《太子》,第72頁)。
“凡教太子,觀于桑,則知衣服所自出;觀于牧,則知服乘所自出;觀于牢,則知鼎俎所自出;觀于澤,則知魚鱉所自出;觀于圃,則知果疏所自出;觀于山,則知材木所自出;觀于肆,則知器用所自出。”(同上)
農桑工肆,林牧園圃,皆古代自然經濟生產環境。讓太子深入鄉村,獲得關于發展自然經濟的感性知識,了解衣食住行來之不易,農牧商賈,生活艱苦。將來成為君主,才不致窮奢極欲,殘酷地剝奪農民。
為貫徹務實精神,唐甄強調太子如不深入了解“民窮”、“人勞”,則“有過必撻。”他寫道:“凡教太子,有過必撻。……出而荒游,不知農事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窮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勞則撻之。蓋不習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同上,第72、73頁)總之,當太子還未成君主之前,就要采取教育手段,引導他廣泛接觸下層人民的生產與生活,了解民間疾苦,向他貫徹“民為邦本”的思想,培養務實精神。
知兵,更是唐甄所謂務實精神的重要方面。他認為,崇本、富民是實學,知兵更是實學。“君子之為學也,不可以不知兵。”(《全學》,第173頁)“不知兵,則仁義無用,而國因以亡矣。”(同上)這不是危言聳聽,是針對宋明以來的歷史教訓得出的結論。他說:“國多孝子,而父死于敵;國多悌弟,而兄死于敵;國多忠臣,而君死于敵;身為仁人,而為不仁者虞;身為義人,而為不義者虞。雖有周公之才之德,亦奚以為。”(《全學》,第173頁)唐甄認為治學要治“全學”,即仁義兵三方面,缺一不可。他說:“全學猶鼎也,鼎有三足,學亦有之:仁一也,義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則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傾矣。”他認為知兵習兵是君子之急務。知兵習兵才能有備無患,保衛社翟。他寫道:“夫兵者,國之大事,君子之急務也。獸之有角,不時觸也,噬及無患,以角便也。身之有手,不時搏也;暴至無患,以手便也。國之有兵,不時刺也;敵至無患,以兵習也。”(《全學》,第173頁)唐甄堅持務實精神,要求封建社會的志士仁人,講求實學,研究兵法,發展教育,平時能治國安民,戰時能指揮殺敵。如此乃能謂之全學。
唐甄的學術文化思想是進步的,有強烈的時代精神;但當時的社會實際卻是令人痛心的。他深有感慨地說:今之儒生徒有“通經”的美名,絕少濟世之實學。他憤然把當時的儒生比喻為變質的“上黨之參。”他寫道“吾嘗宦于長子矣:聞上黨之參,天下之良藥也。命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其色堊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變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贏弱之疾’。異哉!一山谷,一根葉,一雨露,昔為良藥,今非美草。占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后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辨儒》,第2頁)早期啟蒙思想家,無不大聲疾呼,要造就振興中華的新文化,新人才,而這種人才必須具有能匡世濟民的真才實學。
不難看出,唐甄在評量古代學術、文化、人才時,堅持的是一種新的價值標準。他反對董仲舒以來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價值觀,主張學術文化,“貴致其實”。他批判宋儒不計事功的迂腐學風,指出他們所說的“天地吾心,萬物吾體,皆空理,無實事也。”(《良功》,第53頁)講“空理”和講“實事”是兩種學術文化思想的斗爭,唐甄對“儒者不言事功”所造成的危害,作了深刻的揭露。他說:“海內之兄弟,死于饑饉,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內殘,禍及君父,破滅國家。當是之時,束身錮心,自謂圣賢。世既多難,己安能獨賢?”(《良功》,第53頁)唐甄不愧為大力提倡功利主義的早期啟蒙思想家。他在《辨儒》篇寫道:“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湯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棄不必豐谷。……仲尼不必興周,子輿不必王齊,茍況不必言兵。”(《辨儒》,第3頁)通五經,講儒道,談道學,唐甄都主張一定要對定亂,除暴、安百姓有實書實功,而不要華而不實,徒托空言。
從《潛書》中,我們不難看出,唐甄強烈抨擊封建君主專制,同情勞動人民,力圖維護農民和市民的利益,呼吁他們期待的平等權利;他在論述傳統學術,文化、教育時,堅持新的價值觀,以是否于國計民生有實功,作為評判一切言論行動的標準。他對政治、經濟、軍事、學術、文化、教育各方面,都提出了嶄新的論點。所有這些,無不體現著早期啟蒙思想的特征。唐甄思想正如潘來所稱頌的:“閎肆如莊周,峭勁如韓非,條達如賈誼。”“獨抒己見,無所蹈襲。”(《潛書序》)他是明清之際啟蒙思想的獨特代表之一,《潛書》在中國傳統思想文化寶庫中,是值得永久重視的珍品。
?。ū疚脑d于《船山學刊》1992年第1期,《廣天下以新天下——<船山學刊>創刊百年專題》“百年代表論文”欄目精選文章。)
?。ㄗ髡吆喗椋禾泼靼?,號云鶴,生于1925年1月,重慶市忠縣人。武漢大學哲學教授、中國易經協會顧問,中國易經協會客座教授,著名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