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澤君，安徽潛山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木偶黃梅戲）傳承人。戲曲行當里經常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唏噓的互文里是沸騰或沉靜的故事。《霸王別姬》里程蝶衣說，說好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然而，帕斯捷爾納克也說，人并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么幾個瞬間。采訪中，我們盡力做的，是和采訪對象一起，留住尋常的甚而有點意味的瞬間。

　　木偶戲，我獨自唱下去

　　右手圓鼓輕敲，左手竹根節快打，旋即撫住鑼聲，69歲的韓可勝一通熟練無比的操作，斜眼一瞥，旁邊62歲的郝加祥手中高胡即刻起弦。默契的兩位伴奏是來給程澤君捧場的——戲臺上的木制人偶由白色薄幕簾后的程澤君操控著，《何氏勸姑》婉轉的唱詞隨著伴奏脫口而出，清楚道來一句清亮的“哪有窮的窮到老，哪有富的富一生”。眼前上演的黃梅木偶戲古老、樸素，配合著熟諳原汁原味36本黃梅戲的程澤君的唱腔，散發著古老戲曲的天然魅力。在程澤君的口中，把木偶戲稱作“小戲”，對應的“大戲”則是黃梅戲，“畢竟木偶戲舞臺小，觀眾少，影響力比較小眾。”

　　《何氏勸姑》也是程澤君在抖音賬號推廣木偶戲時拍攝的第一個作品。2008年程澤君成立了潛山縣春苑民間藝術團，專門做木偶戲演出。動機很簡單，她不想讓這門手藝在自己手里丟掉。雖然晉升為省級非遺，但觀眾減少的趨勢不可阻擋：整個2022年，程澤君的木偶戲只演出20場左右，收入不到一萬塊錢。出于堅守的信念，程澤君一有機會就“逼”著大女兒跟自己學木偶戲。不過大女兒的愛好是畫畫，如今在景德鎮專業畫瓷器掙錢，二女兒則在潛山中學讀高三——家里墻上貼了不少二女兒的獎狀。“都不太想學，孩子的路畢竟不能強求，只能隨緣。”

　　程澤君感慨請演木偶戲的人越來越少，多半出于好奇。“現在光靠老本行已經難以維持生活了，只能逢年過節、紅白喜事、修譜、升學等唱‘大戲’貼補家用。作為省級木偶戲傳承人，我要像戲里唱的一樣，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要勤儉發狠，堅持走下去。”

　　年十二，去岳西唱大戲

　　沒出十五都是年，我們是大年十二來到程澤君家中的，演示完木偶戲后，她要立即開車趕到岳西縣響腸鎮汪公廟，給13歲時就結拜的干姐姐的劇團參演的廟會大戲捧場。程澤君家院子里最醒目的，是進門就能看見的掛在門楣上的紅色橫幅“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木偶戲傳承人程澤君工作室”，寒風中顯出一絲驕傲。47歲的程澤君頭上，已經可以一眼看到夾雜在黑發中的白絲。東奔西忙半生，她說還是覺得農村的風景好一點，生活習慣了。

　　程澤君家里墻上掛著不少锃亮的榮譽證書，但她最珍視的，是從師父的師父那里傳下來的具有100多年歷史的黃梅木偶戲。程澤君說，現在潛山七八十歲還能唱木偶戲的老人家也有，但還在堅持演出的可能就只有她一個。程澤君感慨，現在演戲都有提詞器，把演員變懶了，直接導致演員記不住詞，“演木偶戲看不到字幕，只有記。你唱得不對，老人家都知道，會在臺下喊——那里丟掉了，你剪掉啦。有些古老的劇本，比如說《告曹》很多年沒人唱了，很難，但唱起來村里的老人都知道。”程澤君說，唱戲的人永遠不要低估臺下的觀眾，要尊重舞臺。

　　點炮仗，唱戲要有儀式感

　　車行一小時抵達演出地點，廟會的舞臺不大：橫著六米，縱深四米。小小的舞臺上，程澤君下午要和一眾演員演一臺兩個半小時的，情節曲折、展現傳統美德百善孝為先的大戲《尋兒十八年》。因為這些年戲曲市場萎縮，單個戲班養不起太多演員，大家平時都是各自在家。一旦有演出，班主在群里一吆喝，通知時間地點劇目，大家就臨時聚集，湊成一臺大戲。當天除了師兄章李華外，程澤君的大師姐郝小年、二師兄江結義也會登臺。

　　距離下午的演出還有半小時，附近村子的老人們裹得嚴嚴實實，三三兩兩抱著裝有炭火的筒凳前來。偶爾有老人帶著孫子輩，前后左右來回跑，現場的條凳上漸漸坐滿了人，這是一群平均年齡非常高的觀眾，隨便問幾位都是70開外的歲數。14時28分，有人點燃了舞臺旁邊8000頭的鞭炮和一盒大禮花，宣告著演出要正式開始了，這是程澤君喜歡的場景和感覺。“以前開場拜梨園祖先，儀式感很強。唱戲既是謀生，也是一種技藝的傳承，需要儀式感。”

　　一場戲下來，幾乎沒有觀眾提前離場。連孩子們都倚在爺爺奶奶的懷里，盯著舞臺上的色彩斑斕，這場景讓人想到托納托雷的《天堂電影院》。不覺間，暮色開始慢慢籠罩一切，一臺《尋兒十八年》的故事被濃縮在兩個半小時里。散場了，主持人還沒說完晚上六點半接著演，老人們已經起身趕回家吃晚飯，他們中的大多數還要回來看晚場戲。

　　留給演員們吃飯休息的時間并不長，很多人選擇站著吃，晚場要演的是《屠夫狀元》，他們還要卸妝再化妝，程澤君也一樣。她突然想起來，扔下碗筷往舞臺跑，“我手機還在抖音直播，沒關呢！”

　　開直播，線上暢聊“放水戲”

　　“勞駕你們發財的雙手把關注點一點，沒有亮燈牌的朋友把燈牌亮一亮，這幾天沒有開播不好意思啊。歡迎哥哥姐姐，給你們拜個晚年。”下午演出開始前，程澤君已經支起直播架，通過自己的抖音賬號開始和粉絲互動。號開了幾年，一直斷斷續續上作品做直播，最近兩個月，程澤君通過不停發布木偶戲作品和直播，一口氣增加了6000多粉絲。有的作品幾十萬播放量，直播的時候，最多也有600多人同時在線。程澤君的想法很樸素，希望更多人看到自己，希望更多人喜歡木偶戲和黃梅戲，“很多人都說要跟我學，我也愿意免費教他們。”不過程澤君知道，這些多半是禮貌和寒暄，“他們都是嘴上說說，學木偶戲很苦的，不現實。”

　　到晚上九點多第二場演出結束，兩場直播給程澤君新增了幾十個粉絲，也有人打賞，換算過來能有個二三十塊錢。興致不錯的程澤君和我們聊起了原汁原味的黃梅戲：“除了36本黃梅大戲外，還有一種提綱戲，我們當地土話叫“放水戲”，“簡單地說，整本戲也就有個故事提綱，臺上唱的詞都是現編。臺下的觀眾都很懂戲，也知道我們是現編，他們其實更喜歡這種形式。因為不知道你下一句唱什么，充滿期待。如果編得出彩，他們的掌聲和呼喊聲會更大聲。”

　　當天兩場演出，程澤君的收入是300元。“現在一年演200多場，加上送戲下鄉，一年能有四萬塊錢。”這幾年對程澤君而言，從收入的角度來說，唱戲是副業。程澤君說自己的主業是帶孩子和搞樂隊，“（收入）大頭是樂隊。電子琴、小號、嗩吶、笛子、薩克斯，我都會一點。從傳播的角度說，現在大眾化的黃梅戲改編了，伴奏和音樂更好聽了，但是安慶地區的老百姓還是更喜歡老戲。比如說今晚的暖場小戲《呆子學話》，這種節目在城市的劇場里肯定聽不到。”程澤君說，自己也想有更大的舞臺，想讓更多人認識自己，看到自己唱戲，這也是她開抖音直播的一個動機。

　　再疲憊，從來沒有泄氣過

　　演出回來的第二天上午，又來到程澤君家的小院子里，我們問她，覺得特別累的時候，有沒有覺得不值。譬如昨天唱廟會停車的時候，車頭蹭掉了漆，去補個漆，等于一天白忙活了，“怎么辦呢？只能怪你技術不過關。”她摸著左前翼子板上的傷痕，有點心疼，嘴里嘀咕著“不用修，不用修”。

　　這時候韓可勝和郝加祥來了，他們是專程趕來，為拍攝木偶戲的部分，給程澤君伴奏的兩位前輩。扭頭程澤君就忘了車子的事，忙活起搭臺，一件一件從箱子里把木偶掛在逼仄的舞臺內室右手邊的繩子上……白色幕簾一垂，程澤君就墜入了木偶戲這個小戲的世界，只有小小的人偶配合著自己講述流傳下來的別人的故事。幕簾外就是自家小院，公公已經在廚房熗著燒了幾十年的家常菜，小院外面的柏油路，是她去更大一點的舞臺唱大戲的外面的世界的通道。

　　其實廟會演出當天晚上，程澤君干姐姐7歲的外孫女也在演出現場，小姑娘叫王皮皮（小名），跟著爸爸媽媽的劇團到處演出，一點不怯生，熟絡起來張口就是一段“郎對花，姐對花”，唱得有滋有味。問她黃梅戲好聽嗎，她說“好聽”，問她想不想學黃梅戲，她說“不想”，問她為什么不想，她說“太累了”。那天晚上同樣很累的程澤君，在回程的風雨環山路上有著更加溢于言表的累，她的答案是：“從來沒有泄氣過。就是喜歡。這種習慣已經入骨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唱戲會讓你開心一點，就像有人喜歡打麻將一樣。真的從來沒有泄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