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我考入清華大學建筑系,梁先生是整個系的學術領袖和精神領袖,我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他,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很仰慕。從1961年開始,我留校攻讀建筑歷史與理論專業的研究生,這才直接到了梁公麾下??偟恼f來,梁先生是一位堅毅執著、親切儒雅、睿智幽默的前輩,影響了我的一生。
他遺憾自己的書畫“帥”味不足
我很榮幸見識過梁先生的才華,那真是出口成章,倚馬可得。
1963年,他從廣西考察回來,對“真武閣”那座古建筑十分贊賞,打算寫篇文章,約我去作記錄。那是個上午,大晴天,梁先生的精神不錯,在書房里邁著方步,一句一句地講,偶爾停下來推敲一下個別詞句,又繼續說下去,我一字一字地在稿紙上記。大約一堂課稍多的時間,他講完了,文章也成了。就這樣,幾乎沒有什么改動,全文就刊登在當時的《建筑學報》上。
梁先生的書房是向學生開放的。由于他社會活動多,出差時經常讓我們到他的書房學習,說那里書多又安靜,比學生宿舍的條件要好一些。他的書房朝南,兩個大窗子,房子的東面是他的書桌,書桌對面的西墻排滿了書架,書桌右前側是一條長沙發,左前側是木茶幾和靠背椅。小房子很簡單,但讓人感到很舒服。冬春之交,他還喜歡在書桌右角擺一盆“仙客來”。
這個書房等于是我們師生之間的一個課堂。梁先生經常坐在圈椅上侃侃而談,我總是拉一把木椅坐在書桌前認真地聽、認真地記,偶爾插話提個小問題。這樣的場景現在想來都很溫馨。梁先生很健談,經常妙語連珠,有時也偶發人生之感慨。有一回,談到書畫作品,他說作品的氣質與作者的愛好并不總是一致的。比如他就很喜歡那種豪放的、有“帥”勁的風格,但是他自己的字和畫比較工整,“帥”味不足。他說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當時我就設法安慰他說,您的羅馬斗獸場那幅水彩不就挺“帥”的嗎?他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滿意,理由是雖然這幅畫表達了斗獸場的古樸與堅實,但筆觸和色彩還不夠灑脫,沒有充分表現出宏偉感與歷史感。
接著,他從案頭上順手拿過一份他的手稿給我看。他說,看到自己“帥”不起來,所以就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寫字,最起碼要讓人家看得清楚。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很大,讓我以后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伸胳膊伸腿地亂寫“自由體”了,盡量把字寫得工整一些。
竟然沒有聽他的話
梁先生對我很照顧,但是在一件大事上我卻沒有聽他的話。
我的研究生課題定向時,梁先生正在研究宋代的《營造法式》,這是我國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術書籍。他打算讓我參與這項工作,通過系領導征求我的意見,我卻另有想法。這之前,我參加了教研組組織的古建筑考察活動,莫宗江先生帶隊,他是梁先生的得力助手。我們一起去了承德避暑山莊,又到無錫、蘇州、杭州、揚州、上海考察了古典園林,我徹底為之傾倒,覺得中國古典園林太有味道了,是取之不盡的寶藏。我想學這個,跟誰也沒有商量,就決定論文要圍繞古典園林選題。我當即就這樣向領導作了答復。事后我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錯誤,因為有老師和同學批評我,別人想跟梁先生一起工作都苦于沒有機會,你張錦秋怎么可以這樣自作主張!
我認為有必要跟梁先生解釋一下。那天我很忐忑,和往常一樣走進他的書房,他笑容可掬地坐在圈椅上,詢問我研究學習的情況。我說已跟隨莫先生多次到頤和園聽他現場講解和分析,但題目尚未確定。我還說吳良鏞先生對此也十分關心。
梁先生說話了,他說我雖然喜歡中國園林,但卻沒有系統地下過功夫。這方面請老莫來指導最合適了,他對古典園林研究很深,不但對造型、尺度十分精到,而且對這種東方的美有特殊的感受,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亭一閣,一情一景都能講出許多道理。他又說小吳公(即吳良鏞先生)能從規劃格局上著眼,從總體布置上分析,這對于大型皇家園林的研究十分必要。他要求我認真向莫、吳兩位老師請教,在深與博兩個層面上進行結合,認真地探討和研究。
他的這一席教誨,成了我研究學習中國園林的指南。
“為中國創造新建筑”
梁先生的建筑思想涉及建筑教育、建筑史學、城市規劃、歷史古城和古建筑保護等領域,可以說是博大精深。但(上世紀)50年代對他展開了全國性的批判,說他是“復古主義”,這頂帽子至今還沒有完全給他摘掉。在有些人眼中“梁思成”這三個字上仍然罩有這層陰影。
我曾經花過一段時間,系統地研讀了梁先生有關的文章。1936年,他在一篇文章里就提出“我們虔誠地希望今日的建筑師不要徒然對古建筑作形式上的模仿,他們不應該做一座座唐代或宋代或清代的建筑,我們今日的建筑如何能最適合于今日之用,乃是建筑師們當今急需解決的問題”。這怎么可以說是“復古”?而且,他的“為中國創造新建筑”的思想是一貫的。1959年,他說:“我們的革新就是對傳統的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使古為今用,使它們對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有利?!?961年,他在文章里說:“傳統與革新的問題是舊和新的矛盾的統一的問題。而在這矛盾中,革新是主要的一面?!?/span>
梁先生的某些話拿到現在來琢磨,就很有針對性,很有意思了。比如1962年,他說過:“……同時也必須明確,適用和堅固、經濟的問題是主要的,而美觀是從屬的、派生的?!边^了將近半個世紀,現在我們的許多建筑,只為了所謂的美觀,要建什么城市新地標,哪怕有損適用、堅固、經濟都在所不惜。
日本友人說他是日本的大恩人
1981年,為了設計任務的需要,我帶領設計組到五臺山考察唐代建筑,其中主要是梁先生發現的佛光寺大殿。天氣先是很干燥,一路的顛簸,塵土飛揚;快到了,竟然又下起了大雨。好不容易我們終于才站在了巍峨的大殿前,一位法號叫湛瑞的師父接待了我們。當他得知我是梁先生的弟子時,高興壞了,他說自己是梁先生在這里發現唐代建筑的見證人。那是在1936年,他親眼看到梁先生、林徽因先生還有莫先生騎著毛驢來到佛光寺前。當時他是個小和尚,跑上前去幫忙牽毛驢、卸行李。他帶著我們看三位先生住過的地方,比畫著他們當年是怎樣爬上爬下工作的。
他說梁先生他們發現并鑒定了佛光寺是唐代建筑,這個功勞了不得。從這開始,佛光寺越來越受到重視,國內外有人專程來參觀。他覺得跟這樣的大專家有過接觸,感到很自豪。日本友人也很尊敬梁先生。梁先生對我說過,日本保存的隋唐時代從中國傳去的古建筑,比中國保存的唐代建筑還要多,所以學習研究中國古代建筑不可不去日本。遺憾的是他雖然生在日本,卻沒有去看過法隆寺和唐招提寺。
1985年,我兩次出訪日本進行建筑考察。當我對日本京都、奈良文物界和建筑界的先生們談到梁先生對日本古建筑的偏愛時,日本古建筑權威、京都府埋藏文化調查研究中心理事長福山敏男先生說:梁先生是我們日本的大恩人,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向美國提出了保護奈良和京都的建議,我們的古都才得以免遭濫炸而保存下來,我們永遠懷念他!
2007年10月,日中友好協會名譽會長平山郁夫先生提議,為梁先生在日本奈良樹立一尊銅像,以紀念和表彰他的功績。這個提議得到中日雙方有關部門的重視,還成立專門的委員會?,F在,銅像設計已經初步完成了。今年的10月31日,梁先生的銅像將在日本奈良揭幕,這一天正好是平城京(奈良古稱)建都1300周年。
梁先生很健談,經常妙語連珠,有時也偶發人生之感慨。有一回,談到書畫作品,他說作品的氣質與作者的愛好并不總是一致的。比如他就很喜歡那種豪放的、有“帥”勁的風格,但是他自己的字和畫比較工整,“帥”味不足。他說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張錦秋(1936年),女,生于四川成都,祖籍四川榮縣,教授級高級建筑師。1954-1960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1962-1964被選為清華大學建筑系建筑歷史和理論研究生,師從梁思成、莫宗江教授。1966年至今在中國建筑西北設計研究院從事建筑設計。其間,主持設計了許多有影響的工程項目。多年來,她的設計思想始終堅持探索建筑傳統與現代相結合,其作品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并注重將規劃、建筑、園林溶為一體。1994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