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這個職業,一旦深入進去之后,會感到無窮的趣味
干考古,應該是個歪打正著的事。
1980年,我報考山東大學歷史系。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考古。記得小時候,(20世紀)70年代初,馬王堆漢墓發掘,拍了個紀錄片,叫《考古新發現》,但也就是那時知道有考古這個事。
上中學的時候,我是不太喜歡歷史的,我數理化最好,應該學理科。我初中班主任老師是山東大學歷史系的畢業生,和我后來的大學老師宋百川先生是同班同學。我跟老師的關系都不錯,他們鼓勵我學歷史。后來上了高中,我的歷史老師是北師大畢業的。他們都非常熱心,在他們勸導之下,我稀里糊涂地就學了文科,學了文科就上了山大,上了山大稀里糊涂地就學了考古。
山東大學以文史哲見長,中文和歷史都是山東大學的強項。入校之后,先上了半年的大課,之后開始分專業。那時候山東大學歷史系分為三個專業,中國史、世界史,和考古。
20世紀80年代初,大家都不愿意當老師,而學了歷史,將來工作當老師的可能性很大。我們那一屆有123個學生,考古專業只招20個學生,而且覺得農村孩子能吃苦,學校的老師們更喜歡招收農村出來的孩子。沒想到,呼啦啦報名的有80多個。我一開始沒報名,我一看只有20個名額,80多個報名的,哪能輪到咱。我同宿舍的同學劉大平去報名,臨出門的時候問,還給你填個名吧?我說填上吧。結果我學了考古,他學了歷史。
沒想到學了考古,干了考古,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1983年鄭同修大學期間在山西侯馬發掘工地實習
1984年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到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當時叫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之后,就跟著老同志下田野,常年從事田野考古工作。
1985年鄭同修發掘淄博金陵一號墓
我想這一輩子就干這一個職業了,結果到2019年,又調到了博物館,作為黨員干部,得服從組織安排。這一晃又三年多了,到現在只要有點空,我還在整理我的考古資料。不光是自己干了一輩子考古,我的女兒學的是植物考古,現在在上海大學任教,我那么多書有繼承者了。
到現在干了這一輩子,雖然沒有什么多大的成就,但是一點不煩。到今天為止,我還覺得干得津津有味。過去接受媒體采訪,我常講,一個學考古的人,一個從事考古的工作者,如果說他畢業以后就轉行了,或者說半路轉行了,這里面當然會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有一點,他沒有理解考古,沒有深入進去。考古這個職業,一旦深入進去之后,會感到無窮的趣味,會越干越愛干。
考古是一門不斷發現的學問,隨著工作的進展,每天、每個半天,甚至每個小時,思維都在發生變化。
我常常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一個茶杯,考古發掘的時候露出了一個杯子口,判斷這可能是一個茶杯,但是這種口是一個圓圈,它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只有隨著發掘工作的進展,才能確定它究竟是什么。它是完整的,還是個殘破的?
最后通過考古發掘,一步一步把它揭露出來,原來這就是一個完整的茶杯。隨之而來就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它為什么放這里,它和什么東西一塊放這里,它是什么材料做的,它是什么年代,質地、用途是什么,它放在這里是什么寓意,僅僅是作為一種生活用品,還是有其他用途?每一件文物都有很多的故事在里面。
如果再深究,它是怎么做的,什么人做的?包括我們的考古工作,怎么發現的,誰發現的,怎么挖的,誰挖的等。通過工作的不斷進展,思維不斷地在變化,所以說考古學是一個有無窮趣味的學科。田野發掘僅僅是第一步,信息的采集、資料的整理、報告的出版、深度的研究……任何一個遺跡、任何一件器物都是如此。面對一個大型遺址,或者大型墓地、重大考古發現,那不是讓人更興奮嗎?
當然,考古不是挖寶,考古人更注重各種遺跡現象。學考古的人得認土,辨別土質、土色。過去我們發掘,如果不是特別情況,我們主張在使用手鏟的時候不要戴手套,要憑手感,因為有些土的顏色非常難分辨,比如說大汶口文化時期的一個墓葬,本來是在原生土挖了墓坑,埋葬之后,用原生土回填,經過幾千年,幾乎和周圍的生土沒有什么變化,有時候肉眼觀察不出來,這時候能憑手感感覺到一些細微的變化。
從“挖哪里哪里空”,到“挖哪里哪里有重大發現”
我這人干考古,很有意思。大學期間參加過兩次考古發掘,一次是在新泰發掘郭家泉戰國墓地,畢業實習又去山西侯馬發掘北塢古城遺址。
工作之后參加的第一次發掘,是1984年秋天,臨淄齊故城博物館遺址,這是一個戰國到漢代的遺址,當時借調了全省好多業務干部和考古所的同志們一塊發掘。
1985年,國家30萬噸乙烯工程在臨淄建設,廠區之內涉及一批大型墓葬。20世紀80年代,考古所的編制只有40個人,真正能下田野的人更少了,所以當時剛剛擔任所長的張學海先生也是沒辦法,把我一個23歲的年輕人放到了這里。
我帶著兩個借調干部,同時發掘四座大型墓葬。后來,我跟張老先生說,張所,想想都后怕,反正我當所長期間,我真是沒敢把這么重要的工地放給一個年輕人去做。當時我們有臨淄工作站,羅勛章先生常駐那里,主要由他抽空去現場指導,我自己在工地。大部分發掘成果發表在后來出版的《臨淄齊墓》報告中,當時還發掘一座大型的東漢時期齊王墓,報告發表在了《考古學報》上。
30萬噸乙烯工程項目的工人生活區建設,就是在現在的臨淄政府所在地——辛店,考古勘探發現了3800余座墓葬。1985年下半年到1986年,我和魏成敏就在那里發掘了一批。(20世紀)80年代,考古研究院在這里累計發掘了兩三千座墓葬,現在正在整理發掘資料。
1988年,我26歲,參加了國家文物局考古領隊培訓班,拿到了領隊證,那時候是非常年輕的領隊。1989年,我獨立領隊發掘了壽光三元孫墓地,挖了一座大型墓葬,還挖了150多座小型墓葬,主要是漢墓。
接下來就是青州戴家樓墓地,挖了109座墓葬。這兩個項目都是配合濟青高速公路建設,因為之前從淄博到青島這一段考古調查是我去做的,比較熟悉,這些墓地也是當時調查中發現的。
山東的漢墓,十墓九空。壽光三元孫158座漢墓總共出了49個漢罐子,6枚銅錢。青州戴家樓109座墓葬出了17個罐子,3枚銅錢。后來我說,大概自己不適合干考古,挖哪里哪里空。山東大學欒豐實老師比我們高一屆,他畢業以后就當了我們班主任老師,他就說,你堅持下去,山東沒有搞漢代考古的,你堅持下去,早晚會出大成果。我說,行。所以現在我常常講,我這是受欒豐實先生的鼓勵。
2001年之前是挖哪里哪里空,2001年開始時來運轉,挖哪里哪里有重大發現。
2001年,為配合高速公路建設,在費縣一個取土場就發掘1660多座墓葬,應該說是當時全國最大的墓地發掘工地,關鍵是這些墓葬全部保存完好,無一被盜。
后來,西氣東輸工程、輸油(管線)工程,到高速公路連接線工程等,又陸續在這個墓地發掘過幾次,累積發掘了2000多座,所有墓葬全部保存完好,出土了近4000件陶器,還有大批的銅鏡,現在我手頭的資料,銅鏡就有230多面,以及100多件玉器、大量的鐵器等,非常豐富,入選了當年的“中國重要考古發現”。
2002年,日照海曲墓地發掘入選當年的“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2003年,臨沂洗硯池晉墓也入選了“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2004年,青州的西辛戰國墓入選了“中國重要考古發現”。所以我說時來運轉,挖哪哪都是重要發現。
2001年(費縣)西畢城發掘的時候,我被提拔為考古所副所長。2004年青州西辛工地發掘結束之后,因為主要從事管理工作,有幾年就沒再下田野領隊發掘。
2008年,南水北調膠東調水工程經過高青陳莊遺址,我已經當所長了。調查的時候,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遺址,就十多萬平方米,本想著就是完成一項配合工程任務,沒想到在這里會有重大發現。
當時山東省文物局要在這里舉辦全省田野考古培訓班,文物局主要領導任班主任,我任領隊,高明奎同志作為執行領隊在那里長期駐扎,沒想到在這里一挖又是一個“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還是“全國六大考古新發現”,國家文物局還評為優秀田野工地二等獎。
后來又主持定陶漢墓發掘,一直到我離開考古研究院之前,應該說整個考古研究院的工作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我直接參與、直接領隊發掘的,或者組織發掘的,有一大批重要考古項目。從年輕時候挖哪里哪里空,一直到挖哪里哪里有重大發現,重大成果不斷地出現,應該也是非常幸運。
考古要有悟性,也要能吃苦
我常講,考古需要悟性,不是什么人都適合干考古。有些人可能干一輩子田野發掘,悟不透,田野水平提升不到哪里去。有些人適合干考古,天生就是一個干考古的材料。通過一兩個遺跡的清理,通過一兩個墓葬的發掘、遺址的發掘,就能看出他干考古是否存在一種潛力。另外,干考古要能吃苦,要有吃苦精神,沒有吃苦精神不要干這行,也干不了這行。
現在咱們條件好了,出差有汽車。山東所有的高速公路、鐵路建設現在跑起來了,當年建設之前卻是沒路。先期考古調查我們都是騎著自行車,有時候是自行車騎著我們,有路的時候騎自行車,沒路的時候得扛自行車,翻山越嶺,蹚水過河。現在吃飯條件好了,大家都有生活費,那時候兩三個人出去,到鄉鎮小飯店要兩個菜,一天工資就不夠了,非???。
最愁的是住,那時候搞調查,偏遠鄉鎮離縣城幾十公里,第二天還要繼續工作,騎自行車趕回不來怎么辦,就在鄉鎮小旅館湊合一宿,有水有電就是好的,冬天有個煤爐子那算是不錯,有時候就是點油燈,關鍵是臟,販雞的、販鴨的,滿地的鴨毛、雞毛。
所以說,女同志干不了這個活,就得老爺們兒。我們往往是冬天搞調查,因為沒莊稼,比較方便。睡覺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脫得一絲不掛,鉆被窩就睡,再一種就是不脫衣服,我就屬于這樣的,不敢脫衣服,穿羽絨服就睡。
但是當時并沒覺得苦,大家也挺樂樂呵呵的。記得1986年,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我跑了三個縣,一個是鄒平縣,一個是昌樂縣,一個是壽光縣,這三個縣幾乎每一個村我都到過。
那時我們臨淄工作站還不在辛店,在齊都鎮。我帶著兩個技工從鄒平縣搞完調查工作之后準備回臨淄工作站,年輕氣盛,騎自行車回去,一百三四十里路,一上午就“殺”到齊都鎮。走到淄博市張店區,我的自行車鏈子斷了,技工用根繩子拉著,一直拉到齊都鎮。
盡管生活很苦,工作環境、工作條件很差,但是大家一點不覺得苦,就這么過來了,都堅持過來了,包括我們那一批老技工。實際上不光我這樣,我們這茬考古人,幾乎都是這么過來的。
特別是配合國家工程的建設項目很急,冬天下大雪了,工地不能撤,不能說來年再干,國家建設工程等不得,我們好幾次都是干到年底。1989年,我在壽光發掘三元孫大型墓葬,那年沒有年三十兒,我干到臘月二十八撤工地,回濟南。冬天土一凍一尺多厚,洋鎬都刨不動,比石頭還難戧。頭天埋上浮土甚至蓋上被子,第二天再點火烘一下,化化凍,就這么發掘。到了大夏天,特別是在高臺上發掘,40多攝氏度的高溫,別說樹了,連棵草都沒有。
我有時候給學生們講課,說大家一定要有心理準備,要有一種吃苦耐勞的精神,要堅持下去,早晚也會出成果,會成為專家。
當然考古也有很多的趣聞、故事,自己經歷過的事,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比如說2002年,日照海曲漢墓發掘項目就很有意思。中央電視臺《探索與發現》做了兩次節目,各媒體也都報道。日照海曲墓地發掘解決了很多問題,它在北方地區第一次發現大批量的、保存完好的漆器和最好的絲織品。
早前建設同三高速公路就要穿過這個墓地,因為它是文物保護單位,所以就避開了。
在日東高速公路建設的時候,這個地方是同三高速和日東高速公路的立交橋,兩邊都是村莊,面臨著整村拆遷,怎么躲也躲不開,所以沒辦法,最后進行搶救性發掘。
當時一看就幾個大墳堆,幾個大封土,想著可能是規模比較大的墓葬或者貴族墓,結果經過發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個墳堆里面埋著幾十座小型墓葬,這是在山東地區首次發現這種埋葬形式,發掘工作也很仔細,通過這次發掘搞清楚了封土的形成過程。關鍵是這批墓葬保存得非常好,日照這一帶,金屬器很難保存下來,玉器數量又不多,最多的是漆器,出土了四五百件漆木器,還出土了山東保存最好的西漢絲織品,這在山東考古歷史上是第一次。
整個日照海曲墓地非常大,丘陵上分布著若干個封土,往北不到兩公里是一個古城,就是漢代海曲縣城?,F在日照市的馬路有海曲路,海曲就是西漢的一個縣名。
當地的老百姓對這些封土傳得神乎其神,其中最大的編號1號封土,老百姓叫它“王墳”?,F在到村里去問問“王墳”,他們還都知道。2號封土,當地老百姓傳言“娘娘墳”,而且“王墳”和“娘娘墳”之間有地下暗道相通,以便在地下幽會。
后來經過發掘證實,這個暗道是魏晉時期的一個磚室墓的墓壁。在海曲墓地發掘中,還出土了一件龜座鳳形燈,是一件銅燈。當時發掘工地上,老百姓每天人山人海地圍觀,都知道考古隊“發財”了,說是出了一個“神燈”。
有一天,天都黑了,我們下工以后正吃晚飯的時候,一位小腳老太太拄著拐棍,從大概10里地開外的鄰村,“歪悠歪悠”找到考古隊,聽說出了“神燈”,要看看。為什么老百姓傳得這么神乎其神呢?據說上個世紀20年代,這個墓地曾經出過這么一個燈,當時被一個光棍得到了,賣了幾百現大洋,蓋了房子置了地,還娶了一房媳婦,時過幾十年之后這個墓地又出“神燈”了。
這個墓地總體被盜比較嚴重,但比較僥幸的是,盜墓賊“半途而廢”了。比如說出土最精美漆木器和竹簡的106號墓,從封土頂上,我就注意一個盜洞直沖著墓室進去了。我每天盯著它的走向,看它到哪里,最后等到發掘,我說壞了,這個墓徹底完了,這大盜洞進去,基本上搜羅干凈了。
結果這個墓是兩層槨蓋板,第一層是橫木鋪設的,盜墓賊把木頭鑿了一個坑,但沒進去,所以這個墓保存非常完整,棺材像新的一樣,保存的竹簡字跡很清晰。130號墓也是一個比較大的墓,它是兩重棺,還有外槨。盜墓賊把棺槨之間的文物都拿走了,外棺都打開了,內棺卻沒打開,棺內的東西都保存下來了。
這個地方盜墓非常難,地下水位太高,地下丘陵都是巖石。墓葬之所以能保存這么好,主要原因是2000多年來始終浸泡在水中,盜墓賊進去得搞“水下考古”,不容易,難度大;這個墓地有銅器,雖然數量不少,但是保存的品相很差,除了一部分銅鏡保存得像新的一樣,一般的銅器都腐朽得非常嚴重,甚至成粉末,另外,這個墓地玉器少,更不見金器。所以,盜墓賊“半途而廢”的情況比較多。
得益于2002年這次發掘,我們出土了一大批珍貴的文物,搞清楚了山東東南沿海地區漢代墓葬的埋葬形式和埋葬制度、封土的形成原因,特別是棺槨結構,部分棺槨的木頭都和新的一樣,各種信息對我們漢代考古、對當地漢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深入研究,確實是非常珍貴的資料。
當然還有其他的故事,干考古的人從來不迷信,但是碰到的有一些現象,確實是解釋不了。海曲出土絲織品的125號墓,保存得非常好。因為發掘工作是配合國家工程,國家修公路的壓路機、挖掘機就在邊上等著,工程那么緊,我們也趕時間。
這座墓有兩層槨蓋板,木頭保存都非常好,是一座夫妻合葬墓,兩個棺材,其中一個棺材在墓內已經開裂了,另一個棺材整個在水里漂著。我們判定這個棺材保存得非常完好,棺材只要在水里漂著,就說明它密封得非常好,里面沒進水。這就要擔心會不會出現馬王堆那種情況,會不會出現完整的古尸,即便是尸體保存不下來,蓋的被褥、穿的服裝、絲織品也不得了。
如果放在今天發掘的話,肯定是工程再急,我們也會搭起防護棚,在棚內慢慢仔細發掘。當時是配合工程的考古項目,趕時間,我就想把這棺材取到日照市博物館進行室內清理,另外開裂的那個在現場清理,用一天時間把這個墓葬基本上清理得差不多。
過去這么多年了,我記得還是很清楚,那年夏天特別熱,而且雨水特別多,那天是5月28號。我們一大早到工地,先修好路,準備把這個棺材吊運到日照市博物館。棺太重,人抬是抬不動的,又沒吊車,我們從工程上借了大機械吊裝。本來晴空萬里,驕陽似火,剛要吊棺出來,突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雨點子噼里啪啦就下來了。我說趕快保護,我們用帆布、塑料膜把它包得一層又一層?,F場剛保護好,云開霧散。到了中午以后,我說沒事了,繼續吧,又突然一陣狂風。
最后沒辦法,一直等到下午四五點鐘,雨小了一點,我下決心不能在工地上等,就把棺吊裝上汽車,穿過整個日照市到日照市博物館,一路瓢潑大雨。這時候我安排博物館那邊準備好吊車卸車,日照夏天晚上八點半太陽還沒落山,等這個棺材進了庫房,又云開霧散沒事了。我把這個發掘過程寫出來發在《文物天地》上,這就是一種巧合。
洗硯池晉墓背后的故事
2003年洗硯池晉墓發掘也很有意思。
到目前為止,洗硯池晉墓仍然是全國唯一一座沒有被盜的西晉大型墓葬,保存非常完整,墓葬位于現在臨沂市區王羲之故居公園內。2003年王羲之誕辰1700周年,臨沂擴建王羲之故居公園,施工過程中偶然發現了這座墓葬。
當時這個墓葬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得益于現在國家文物局局長李群同志。李群局長時任臨沂市委書記,發現墓葬的當天,他正在工地視察工程進展情況。挖掘機挖到一個磚頂,掉下兩塊磚,工人下車一看,里面黑咕隆咚的,隱約有一些東西,他們意識到這是個古墓。
李群同志讓他們保護好現場,報告給當地文保部門。臨沂市文物保護管理委員會接著派人,就是我的老同學宋巖泉他們到現場一看,正是一座古墓,下一步就是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這個墓比較大,并排兩個墓室,前面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天井,一個墓道?,F在大家看到的只是天井的一部分,另一半和它的墓道被建筑壓著看不到。
這次發掘引起了社會和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它是山東目前發掘規模最大的一個晉墓,關鍵是保存太好,沒有被盜,里面出土了一大批精美文物,特別是青銅器和青瓷,當然,考古發掘不是以出土多少文物來衡量它的重要性。最有意思的是,這么大一個墓,墓主人是三個小孩。
其中西邊那個墓室,棺材堵到墓門口,這個墓底就像烏龜的背一樣,四周低中間高,臨沂一帶從漢晉時期地下水就非常豐富,它實際上相當起一個棺床的作用,棺材放到中間,周圍有水從四周可以滲下去。
棺材橫到了墓門口,可以判斷在西晉時期,臨沂的地下水是從北往南走的,棺材原始狀態應該是南北向的,下葬不久進了水,漂移橫到了門口。棺材長2.3米,墓主人高1.2米,骨架保存非常好,頭部在棺材中央,腳丫還觸不到棺材底部。這么大一個棺材,里面這么一個孩子。孩子六七歲,不用專門做人類學鑒定,誰一看都知道他六七歲。因為咱們中國孩子換牙就是六七歲,這個孩子乳齒掉了,恒齒剛長出一點來。
棺內墓主人可以說是穿金戴銀,頭發都保存得很好,插著金釵、金簪,手指上戴著金指環,手臂上戴著金釧,脖子上掛著金鏈,像一個女孩的裝束,但是棺內又陪葬了實用性的兵器,一口大刀。東邊墓室有兩個小木盒子,腐爛了,里面有碎骨頭。
我一開始以為是兩只小兔子,骨頭那么小,后來經鑒定,是兩個嬰幼兒,兩個木盒子實際上是小棺材。這么大一個墓,陪葬了幾百件套精美的文物,就埋了這仨孩子。
故事就來了,公眾關心墓主人的身份問題。這個墓葬在王羲之故居公園內,人們自然而然地想知道,墓主人和王氏家族有沒有關系。王羲之是書圣,王氏家族在臨沂是不得了的貴族勢力、政治勢力,“王與馬共天下”,所以人們自然把它和王羲之聯系到一起。
當時記者們圍著我追問,墓主人與王羲之有什么關系?我不能說有關系,我沒證據;我也不能說沒關系,我也沒證據。我反問記者,這是王羲之故居,你們如果認為它是王羲之家族墓葬,他會把自己的墓埋到自己院子里嗎,如果認為這個墓是王羲之家族的,那王羲之故居就是假的。
關鍵這仨孩子什么關系,同時死亡嗎?如果不是同時死亡,怎么埋在這么一個墓里?他們是什么身份,幾個小孩卻有這么高規格的墓葬?一連串的疑問。當時整個工地已經是建好的廟堂和大殿,或者亭子,或者堆的建筑材料,所以1號墓發掘完,無法繼續進行考古勘探。
在后來的施工過程中,1號墓西邊30米左右又發現了2號墓。2號墓規模更大,形制也不一樣。2號墓前面一個墓道,后面是一個甬道,甬道很高大,后邊一個大墓室。大墓室長6米多,進去像一個大廳堂。墓室里埋了一對夫婦,骨架保存得很好。
很可惜的是,這個墓至少被盜掘兩次,里面的東西基本上被盜走了。我們收拾殘剩的一些東西,有一些金釘,棺材上的釘子都是黃金的,還有精致的步搖,一些殘片,還有瑪瑙、珍珠。
它的墓門石頭很厚,盜墓賊想撬開墓門,把門栓砸壞了都沒撬開,60厘米厚的磚墻被砸透了。墓內銅器之類的重要東西都被盜走了,唯獨留下了一個完整的銅虎子,還有盜墓賊進去砸碎的一件龍首把的瓷燈,后來我們把它修起來,在臨沂博物館展覽。
不說出土多少東西,也不說被盜的遺憾,本來那三個孩子的關系就撲朔迷離,這里又出了一對夫婦,距離這么近,自然會和這仨孩子聯系到一起,這對夫婦有沒有可能就是他們的父母?當時各種猜測,有說法認為它就是瑯琊王的墓,他們是瑯琊王、王妃的關系。關于這三個孩子,有說法認為冥婚的關系,但究竟男孩、女孩還弄不清,因為孩子性別特征不明顯,僅僅憑觀察很難判別,所以在沒有進行DNA鑒定之前就有各種猜測。
通過多學科綜合研究,做DNA鑒定,后來在編寫正式發掘報告的時候,我推斷三個孩子全是女孩,排除了冥婚的可能。另外,這對夫婦和這三個孩子也沒有血緣關系。
到今天為止,這只是一個猜測,一個推斷,不是定論,因為這個墓沒有出土明確墓主身份的證據,但是它的年代基本可以判定在十年二十年之內,因為出土的漆器上有紀年,有太康七年、八年、十年三個年號。太康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年號,西晉年號超過十年的只有司馬炎,所以說這個墓葬的上限最早不能超過這一年。
漆器上的字非常鮮艷,一般漆器寫上朱書之后,不管是收藏還是使用過程中,會出現磨損,既然那么清晰,它一定是漆器做好、寫上字之后,不長時間就用于隨葬,也就是說這個墓的下葬時間一定距離這個年號不遠。所以說,這個墓葬的年代雖然不能準確判定它是哪一年,但它在一個很短的時間框架內,這是沒問題的。
至于墓主身份,我后來經過研究,傾向于它應該是司馬氏家族墓葬。在西晉時期,“王與馬共天下”,“王”就是指的王羲之家族,“馬”就是司馬氏。王氏的政治勢力表現在東晉更突出,司馬氏是王族,其政治勢力高于王氏。出土的文物中有一種被我稱為鐺的東西,這個蟬形金鐺實際上是一種裝飾品,上面串著小米粒大的金珠,它屬于高等級貴族專用物品,是王族身份的一種象征。
從全國發掘的這一時期貴族墓、王族墓當中,一般一座墓出土一件,而這個墓出土了八九件,所以我認為它應該顯示王族的身份,是與司馬氏家族有關,而與王氏家族無關,只能說大體得出這么一個結論。
考古就是要解讀“無字天書”
2004年發掘青州西辛戰國墓。
當地鄉鎮計劃把廢棄的老濟青公路整修為地方的一條交通線,就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大墓,正在路中間。這應該是目前山東發掘規模最大的一座墓,南北長100多米,兩條墓道,僅槨室就9米見方,全部用幾噸重的大石頭砌成,頂上是兩層大石頭覆蓋,大石頭的石縫之中都是用現場融化的鐵汁澆灌,就是為了防盜,結果也沒能防了。這個墓有26個盜洞,盜得是一塌糊涂。
我帶著一支隊伍組織發掘,還有現在青州市文物局的一些同志,發掘過程中,國家文物局組織一批考古所長去歐洲考察,我安排好工作,想著等我回來正好清理墓室,然后出去了十來天。墓被盜嚴重的時候,考古工作進展就快,挖掘相對簡單。等我回來,工地發掘已經結束了,正準備撤。
這個墓是一個大槨室,里面棺槨都保存得很好,木頭基本上都成型的,盜墓賊把棺底板那么厚的木頭打了一個大洞,棺材底下封護的青膏泥都挖掉了一米多,徹底盜掘干凈了,里面空無一物。周邊還有幾個陪葬坑倒是沒有被盜,但是陪葬坑里都是草編類的一些東西,還出土了一點兒陶器。
我在工地轉了轉,越琢磨越不對勁。中國古代的墓葬,特別是大型墓葬,盡管多次被盜,破壞得再嚴重也會有文物的殘跡,比方說青銅器經過兩三千年的埋藏,可能被盜墓賊拿走了,但是當時放青銅器的地方會殘存銅銹的痕跡,或者印痕,一個壺放這里,被盜墓賊取走了,會留下銹跡或者壺的形狀,但是這個墓葬沒有任何跡象。
另外,這種大型墓葬一般會出土大量陶器,而盜墓賊一般是不會要陶器的,但是這個墓也沒有這種情況。槨室和大石頭中間以及棺底部都是青膏泥封護,想清掉費勁了,我說把青膏泥全部挖掉,徹底清理。
結果,盜墓賊還是不如考古專家,在最底下墻根上發現了一個大木箱,箱子已經腐爛了,里面有金器、銀器、玉器、銅器。我說,行了,該有的都有了,咱們放心了。
所以我說考古還需要悟性,要能想到才能做出來,要是僅僅作為一項工作草草地完成,會永遠埋在地下,丟失了文物也永遠不知道。
后來在主持工作過程中,我到各個考古工地,要求大家一定要清理到位,比如要挖一個墓,如果不清理到原始的邊,就不知道有沒有壁龕。有些局外人認為考古不就是一個僥幸嗎,讓誰都能挖得出來,那可未必,像我們定陶漢墓,已經考古發掘12年了,現在工地發掘還在進行,按現在的進度,我預計還得有幾年,究竟最后的結局是什么,現在還很難預料。
每一項考古發掘實際上都有很多故事,當然也有苦惱,有興奮。一個現象解釋不通,冥思苦想,查閱資料,開各種專家會,考古就像讀一本無字天書一樣,把它搞通了,弄明白了,茅塞頓開,會感到非常開心,非常興奮。
我們干考古的不是看到青銅器、金器、玉器而高興,重要的是遺跡現象,那一層土皮,整天盯著看。像高青陳莊,就那一個土面,我盯了六七個月,別說用鐵锨挖了,就連手鏟刮都不舍得,因為它殘存就幾厘米厚,一天刮一點,不出倆月刮沒了。
為什么天天盯著它,因為當時沒見過,它究竟是什么,后來才弄明白,這是祭壇。至于是祭什么的,大家也有不同的認識,比方說已經過世的王恩田老先生,他認為那就是天壇,我寫文章認為它是社壇。這只是學術觀點不一樣,但是大家都認識到這是中國第一次發現西周的祭壇。所以考古這門學問,要去讀它,要去研究它,研究的過程很辛苦,讓大家能夠分享成果時才能感覺到一身輕松,那是解決了一個學術問題。
整不出報告來,就等于欠國家的賬
大家都知道我干考古,可以說每一個歷史時段都涉獵到了,但是作為個人的研究,我主要是做秦漢這一段。我從年輕時做了那么多考古發掘,要把我的一些學習心得呈現給大家,比方說對墓葬出的陶器進行研究,對墓葬形制進行研究。
為什么說這個罐子是西漢的,那個是東漢的,為什么是西漢早期的,它的特征是什么,我要通過我的實踐經歷、我的研究,給山東漢代考古樹立一個標尺。
我寫一篇文章,從墓葬形制入手,什么時期的墓葬形制什么樣,器物組合什么樣,器物特征什么樣,然后發表在《考古學報》上。
《考古學報》在考古界是第一號雜志,最權威,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寫的。到今天為止,過去這么多年,回頭來對照我講的觀點仍然適用,而且恰恰一些新的發現,更證實了當時我的判斷是準確的。
到現在,特別是考古研究院一些年輕同志,在做這一段考古發掘的時候,碰上什么現象、什么東西了,經常拍個圖片給我:鄭老師,這是什么,幫忙認一認,判定一下。
2002年日照海曲發掘,就是解決了一個山東東南沿海這種大墳堆究竟是什么形制的問題,后來證實從青島到臨沂,到日照,一直到江浙沿海這一條沿海文化帶,是沿海地區的一種埋葬習俗。現在我們再發掘這種墓葬,就知道怎么去挖,更好地理解它的封土形成過程。
過去都認為,南方江浙一帶有一個土墩墓的概念。幾年前,我們在浙江安吉召開秦漢土墩墓國際學術研討會,那個會開得非常有意思,開了四五天,還有日本的、韓國的學者參加。
我也是帶著一些疑問、請教的態度參加討論,我認為山東的土墩墓和南方的土墩墓完全是兩個概念,所以我不承認山東的這批墓葬叫土墩墓。
南方地下水位高,為了防水要先用土墊筑一個墩子,在墩子上再修墓,所以叫土墩墓,而我們山東這批墓葬,它本來是巖層,為了深埋把巖石都挖深了三四米,它絕對不是為了防水,跟南方土墩墓的功用、性質完全是兩碼事。在去參會的火車上,我就想到這個問題,不承認它是土墩墓,那自己得有一種說法,因此我就給這類墓葬定名為墩式封土墓,意思就是外觀像一個土墩,但實際上它是墓葬的封土,后來我寫論文就提出這個觀點。
青島考古研究院的林玉海所長他們出了一本報告集《瑯琊墩式封土墓》,率先贊同這個觀點,那個報告就等于是墩式封土墓報告集,然后考古研究院又出了一本。
一個學者對一些問題的看法,為什么贊同,為什么反對,得有理由,有研究心得,不管是做哪一段考古研究,在學術界有什么樣的學術地位,對學術發展作出什么樣的貢獻,不能只說這一輩子挖了多少墓,挖了多少遺址,那是工作量問題。
干考古干這一輩子,還得再繼續干。老了,恐怕長期堅持在田野一線就很難了,想著給自己留點時間,把積壓的考古資料趕快整理出版??脊攀莻€良心活,我就常給大家講,挖了一輩子,我整不出報告來,就等于欠國家的賬,我要還國家的賬,國家花那么多錢投資考古發掘,不是為了挖這批出土文物,要的是資料,要的是信息,要提供給學術界、全世界來研究,研究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中華五千年文明史。考古不是一個目的,考古是一種手段,所以我們現在做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也是增強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心。我常講,不是考古的春天來了,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黃金時代。
讓文物“活”起來
干考古干了一輩子,這幾年又調到山東博物館來,這是一個角色的轉變??脊藕筒┪镳^雖然都是文博工作,但是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脊叛芯吭汗ぷ飨鄬渭?,就是考古調查、勘探、發掘、研究,但博物館作為一個社會窗口單位,它和考古機構承擔的基本職責功能不一樣。
現在山東博物館名聲在外,影響力很大,大家都說山東博物館發展勢頭很好。我們這兩年獲得全國的各種榮譽,包括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展覽,“衣冠大成——明代服飾文化展”轟動全國,我們每年都獲那么多大獎,不管是講解員大賽,還是數字化保護工程方面,每年都有很多榮譽。大家普遍感受到,現在山東博物館的展覽和以前的展覽大不一樣,有了很大的提升。
這首先是全體職工努力的結果,大家工作勤勤懇懇,另一個是上級領導支持的結果。沒有上級領導的支持,沒有全體職工的努力,館長再“能”也白搭。
博物館究竟是干什么的?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我說博物館的基本職能是研究、保護、宣傳、教育。我非常注重研究,沒有一個好的研究基礎就辦不出一個好的展覽。展覽不是目的,展覽僅僅是一個手段,最終目的是教育。廣大民眾通過觀看展覽,學到歷史文化知識,提升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我曾經講過,要通過一個展走進一座館,通過一座館走進一座城,通過走進我們這個城,了解山東,了解山東歷史,了解優秀傳統文化。
文物自己不會說話,讓文物“活”起來,需要人讓它“活”起來,要深入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去解讀,通過解讀變成民眾容易接受的知識。現在通過博物館,我可以明顯感受到社會的一些變化,過去家長帶孩子去大明湖、趵突泉,但是現在更多家長帶著孩子來博物館,讓孩子從小就關注知識,學習知識。這兩年,我一直鼓勵大家搞科研,通過深入科研來提升、深入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辦展覽,一個內容設計,一個形式設計。
首先要解決幾個問題,第一,首先要明白為什么要辦這個展;第二個問題是這個展展什么;第三個問題,這個展怎么展。要把這三個問題解決了,包括一件一件文物,為什么把這件文物放這兒,而不是把別的文物放這兒,得說出個理由來,得研究透它。
最近山東博物館對通史展改造提升。光一個內容設計,我們弄了8個月,反復討論,召開各種專家會。我就給大家灌輸一個我的理念,要把它辦成一個文化展,而不是一個文物展,要讓廣大民眾通過看這一個展覽就能了解山東歷史、山東文化,而不是看到山東博物館有多少寶貝。
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一些想法,也不一定很對,但是可以作為一種嘗試,大家有不同的見解可以討論?,F在大家看到山東博物館的大部分展覽,我來了以后都做了調整。我聽到的絕大部分反應,都說是很好。我常給大家講,明年你們再來看,明年會更好。老了,馬上就離崗了,但是仍然會繼續關注山東考古事業、博物館事業的發展,到時候繼續發光發熱,為山東文博事業能作多少的貢獻就作多少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