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湖南省博物院與南京云錦研究所共同發布消息,由南京云錦研究所文物修復部負責人楊冀元與其團隊,完美再現了2000年前辛追夫人的時髦單品——絳紅地印花敷彩紗直裾絲綿袍。
當消息發布的時候,楊冀元正忙著復制絹地“長壽繡”絲綿袍。這些年,一件又一件古代絲織品經她之手復制出來。她忙得不停歇。用她的話說,她是“被推著向前走”。現在,她手里的古代絲織品復制項目,不只有馬王堆出土的絲織品,還有北京故宮的,“上海博物館也有,黃巖博物館也有”。
楊冀元是南京云錦研究所文物修復部負責人、江蘇省高級工藝美術師、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南京市五個一批人才。從2016年至今,她為湖南博物館復制/仿制了7件馬王堆出土絲織物,每一件都轟動一時。
一
素紗褝衣很有名。它的出土、失竊與成功復制,每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都轟動一時;最近一段時間,印花敷彩紗直裾絲綿袍的新聞多了起來,它是我國出土最早的一件畫衣。在楊冀元團隊的努力下,2000年前的這些絲織品被一一完美復制。
提起第一次與湖南省博的合作,楊冀元說,那個項目一共包含6件國家一級文物,為了完美再現這批文物,她和團隊花了3年時間。提起那3年,她說完全可以用一個“熬”字來形容。她要不停地做文物分析,找各種礦石原料做實驗,不停地推倒重來。而是否能成功,她心里也沒有底。但她沒有過多地考慮結果,因為時間不允許,“我們也就是本著對得起這件文物的態度,踏踏實實地走穩過程中的每一步”。
微史記:您什么時候開始復制馬王堆出土絲織品的?
楊冀元:2016年我們第一次和湖南省博合作。當時他們那邊有一批馬王堆出土的絲織品需要復制,就找到我的老師,但當時我的老師已經處于半退休狀態,就向他們推薦了我。她說給你們推薦一個比較靠譜的學生,這樣我就參與了進來。
這項工作難度非常大。我們用了3年時間復制了6件絲織品。其中有兩件文物,它的難度相當大,連文獻資料都找不到,只能從無到有地去研究。
微史記:這6件復制文物中,我們最熟悉的還是那件素紗褝衣。
楊冀元:大家都說素紗褝衣難度大,那是因為對馬王堆的文物了解得不夠透徹。相對而言,素紗褝衣在我們團隊為湖南省博復制馬王堆絲織品中,并不算特別難。所以6件文物,第一件交付的就是它。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們國家很多做絲綢研究的機構企業都研究出了素紗,他們沒有復制出素紗褝衣,并不是因為他們能力不行,而是他們沒有機會看過真正的素紗褝衣,這件文物的輕薄不僅在于原材料,更在于整件服飾的裁剪技藝。
2019年,我們團隊通過尋訪“瘦蠶”、改造織機、高手織造、研制染料、研究形制……成功仿制出一件重量49克的直裾素紗褝衣。這件直裾素紗褝衣,得到了國家博物館的認可,她們最終收藏了一件,之后湖南省博又讓我們再做了一件。這兩件重量都是49克。
2020年,我們又為湖南省博復制了曲裾素紗褝衣,2022年交付。其實曲裾素紗褝衣才是真正全世界最輕的,它只有48克。這件衣服之所以不為人知,是因為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被盜過,追回時因為受損嚴重,一直都在庫房,從未對外展出過。
從文物復制工藝的角度來看,我們目前評估,直裾素紗褝衣可能是辛追夫人生前的衣服,而曲裾素紗褝衣可能是辛追夫人死后陪葬的衣服。因為這兩件衣服,制作工序工藝不太一樣,直鋸素紗褝衣做得非常精細;而曲裾素紗褝衣,做工相對粗糙,可能就是一件陪葬品,當然具體是什么,不得而知。
微史記:這次引起全國轟動的是你們又成功仿制了絳紅地印花敷彩紗直裾絲綿袍。
楊冀元:仿制印花敷彩紗絲綿袍比素紗褝衣更難。這是目前出土的最早的一件畫衣。所謂畫衣就是在衣服上進行印花及敷彩。西漢時期,紡織技術落后,還不能織造圖案。那么,特別追求奢華的辛追夫人,就通過染色等技術,將面料染得相對鮮艷一些,或在面料上作畫。
仿制這件衣服,第一大難點就是這件衣服的花紋是在素紗上繪制的,且總共要描繪出7層色彩圖案,每一層紋樣都非常細小,需要極大耐心。我們曾嘗試直接在素紗上進行印花、手繪,和原文物比對后發現效果不好。后來,把市面上能買到的礦物顏料都買回來,通過不斷嘗試,最終配出合適濃度的顏料,不同的顏色疊加起來和原文物也基本一致,這才成功解決問題。
為了與原文物更接近,我們還特意在復制品上畫了一層特別的色暈,以還原其歷史的痕跡。這樣,在視覺上,和原文物的相似度達到了95%。
微史記:在你們復制的這批絲織品中,哪一件是你認為最難的?
楊冀元:這批絲織品中,有一件漆纚紗冠,是我國出土的唯一一頂一體成型的烏紗帽。這頂帽子是在馬王堆漢墓3號墓中發現的,墓主是第一代大轪侯利蒼之子。這可能是他生前戴的官帽。被發現時,是裝在一件極其精美的油彩雙層長方形木奩里。目前從未對外展示過。
對這件帽子的復制,主要困難還在于它的編織工藝。它的難點在于一體成型,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拼接,全是由蠶絲線編織而成。另外,它出土的時候,已經有一些坍塌,質地已經變脆,為了保護它,將它放在一個有機玻璃罩里。我們整個采樣環節,都無法零距離接觸它,而且還要在坍塌的基礎上復原出它成型的樣子,這更增加了我們的難度。這件文物的復制是我們耗時最久的。為了研究它,我光日記就寫了500多頁的A4紙,到最后我就想,如果我最終沒能復制成功,就把日記交付上去,對這項工作也算有一個交代。好在,后來我們成功復制了出來。
完成6件絲織品的項目后,湖南省博又繼續和我們合作,目前我們已經完成了直裾素紗單衣、朱紅菱紋羅絲綿袍、黃褐絹地“長壽繡”枕頭、羽毛貼花絹輕紗冠、曲裾素紗單衣等共7件馬王堆漢墓出土絲織品的仿制工作,目前正在復制絹地“長壽繡”絲綿袍,也是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預計今年底完成。
二
在文博界尤其是絲織品文物修復這一行,楊冀元已是標桿人物。但走上這一行,卻有些曲折。她是學計算機編程出身,為物理實驗室畫過圖,做過倉庫管理員,對每一份工作,她都心存感念。她認為,正是這些經驗合力的作用下,才成就了后來的她。
而在進入云錦研究所這些年,從南京到巴黎、米蘭、北京,再回到南京。她去過很多地方,也學到很多東西。這些經歷讓她開闊了視野,沉淀了思想,同時也找準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微史記:你是學計算機編程的,為何會進入云錦研究所,從事文物修復這一行?
楊冀元:我的人生其實蠻有意思的。我小學就開始學繪畫,高中入讀美術班。但我的家長不太希望我從事藝術類行業的工作。我爸爸希望我去讀管理專業,我不想讀。正好2000年左右,網絡游戲興起,我那個時候比較愛玩,為了能讓家里人給我買一臺計算機,所以最終選擇了計算機編程專業。
或許是潛意識里一直對美術念念不忘,在學校,天天跟著藝術系的那些人混,后來還做了計算機系文藝部部長。但畢業之后,我進入南航物理實驗室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用CAD制圖,其實,這份工作和計算機編程也沒多大關系。
微史記:那是什么機緣讓您進入云錦研究所工作的?
楊冀元:我讀書時對藝術、對設計都非常感興趣,當時考了很多證,什么photoshop等級證、CAD國家4級證之類的。工作后,就用這些軟件去畫那些機械零件,畫了很長一段時間。像螺絲、螺帽之類,要精確到毫米。至于物理實驗室的那些儀器,要求就更精確了。
后來,我覺得CAD制圖實在太枯燥了,正好云錦研究所對外招聘設計師,我就應聘進來了。
但不巧的是,在我準備入職的前一天,云錦研究所的倉庫保管員因突發病倒下了,這樣,作為新人,我就被調配到倉庫做了半年多的倉庫保管員。
那半年對我在云錦技藝方面的成長幫助其實非常大。同事來領各種材料,我必須要知道這些材料的名稱。像整個云錦大花樓木質機,它有1924個零件,我要對這些零件的名稱、功用都要熟記于心。這樣,和其他的設計師比,我更加了解云錦的技術和技藝。這對我以后的設計有很大幫助。
半年多之后,我才回到設計部做意匠,做云錦面料的設計工作。
微史記:云錦面料的設計工作,應該符合您的就業目標吧?
楊冀元:我經常說,在學校里面學習的其實并不完全是知識,而是一種思考能力和邏輯判斷能力。學歷證書只是一個敲門磚而已。走到工作崗位以后,敲門磚就沒用了,磚頭已經敲完了,后面其實就需要不斷地去調用過去學習過的知識或經驗,綜合地去學習更多的東西,而這種東西不一定是深度,而是廣度,因為廣度是可以跨界結合和融合的。
因為我從小就是學畫畫的,具有一定的審美能力,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第一份工作是用CAD軟件作圖,第二份工作是倉庫保管員,當我進入到第三份工作的時候,也就是意匠崗位的時候,如魚得水,因為那時候已開始用電腦去繪圖了。我會很熟練地運用計算機,和意匠圖紙結合,進行突破和創新。
微史記:公開資料上說,2009年以后,您經常受邀到國外,參加歐洲、米蘭、巴黎等地方的時裝周,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您有何感受?
楊冀元:當時有很多服裝設計師對云錦感興趣,尤其像服裝設計師勞倫斯·許,他會拿云錦的面料做一些明星的禮服。那些面料的設計,有些直接是我做的,還有一些我們團隊做的。我受邀出國,也是想了解一下時尚是什么。同時,我也希望能運用“東方美學”,拓寬云錦工藝的世界影響力。
那幾年,我一直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游走。怎樣將它們融于一體,拓寬云錦的表現場域,我思考得比較多。
2013年年初,因為身體原因,稍微休整了一兩個月。那時候我三十出頭,開始思考這樣的狀態是我想要的嗎?反躬自問,工藝我很喜歡,研究我也喜歡。但以后的路怎么走,我并不是很清晰。
很幸運,2013年7月1號,國家文物局辦了一個紡織品文物修復研修班,我考進去了。那半年時間,可以用“苦”這個字來概括。
這個班為期半年時間,國家文物局的初衷是要培養一批絲織文物修復專家,我是第七期學員。給我們上課的基本上都是全國知名專家,武漢紡織大學、東華大學、北京服裝學院的老師,社科院考古所的王亞蓉,還有故宮的老師等等。
那半年,我瘦了15斤。別的同學都在文博系統工作,有理論基礎,但我沒有,理論課就學得相對比較吃力。但和他們相比,我畫畫很好。做文物修復的第一步是采樣,檢驗文物的形制,畫病理圖和病害圖。有一些文物的紋樣非常復雜,很多文博界的人畫一幅圖可能需要花兩三天時間,但是我半天或者一天時間就能完成。在過程當中,我就和大家取長補短。
我們班14個人,畢業作業是修28件文物。當時我也不知道哪件難,哪件易,結果我分到的兩件文物,有一件是28件里最難的,叫小牛戲服。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她分到手的是大牛戲服。所以現在我們倆都有一個在文博界廣為人知的綽號,“大牛”和“小牛”,就是從這兒來的。
我們倆難兄難弟,別人可能下午5:00就下班了,我們得干到凌晨,才能回酒店。酒店對面有公園,我們偶爾會躺在草地上數星星,再買點夜宵,吃完了還要寫當天的修復報告。經常兩三點才睡。別人都是一個星期工作5天,我們倆工作6天甚至6天半。這樣前后大概三個月的時間才修復完成。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工作態度,所以,2016年,湖南省博物院請當年我們的帶隊老師黃老師修復文物時,黃老師才會推薦我。
人說吃虧是福,在我的成長經歷中,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吃虧是福給我帶來的紅利。
三
被人民大會堂收藏、走進世博會,飛上太空……這些年,楊冀元披荊斬棘,用一件一件作品說話,踏踏實實地走在自己想要走的這條路上。她一邊做著文物修復工作,復原古代絲織品,一邊設計云錦,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設計出諸多帶有時尚氣息的新產品。她希望通過這些創新與探索,讓傳統云錦在現代仍能夠綻放出耀眼的光彩。
微史記:在修復文物的同時,您也設計了很多新產品。
楊冀元:我并不太主張只是純粹地去研究文物,因為在我的認知里,研究的目的是要將研究成果賦能到未來的產品上,這是古代智慧的延展。對我而言,我覺得這是我們文物修復部門的使命。
我去年寫了一本書《藏在云錦里的智慧》,它是大眾普及類讀本,也同樣是希望能把古人的智慧用現代的通俗語言表達出來,讓更多的人真正了解,進而創新,傳承下來。
2009年,我參與合作設計了云錦作品《萬壽中華》,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獻禮,成為人民大會堂第70號藏品。它采用圓金線、扁金線、真絲和孔雀羽等珍貴原材料的同時,還用了鴕鳥毛。同時,采用超寬織機和“雙人雙挑”的突破性工藝手法,織造難度極高。
2014年米蘭世博會,我們團隊做了巨幅《蒙娜麗莎》參加米蘭世博會南京館,用傳統的織造技藝把油畫表現出來;“織錦成畫”系列,把現代工筆畫作品,用絲織技藝表達出來。
2015年法國巴黎時裝周,我主創設計“一抹嫣然”云錦面料,和服裝設計師勞倫斯·許合作,打造了一件高級時裝。在配色上,我比較現代,在大紅底色上搭配藍色和綠色的山茶花,配色方案出來以后,也得到勞倫斯·許的認可,沒有任何修改。
2022年,我們和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合作,創作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4幅作品,成功解決了云錦面料的阻燃問題,這4幅作品飛上太空,入駐中國空間站夢天實驗艙。
我希望能讓云錦融入現代生活,讓云錦織品成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即可觸及的物品。這是云錦在新時代煥發生命力的立足點。
微史記:接下來,您還要修復哪些文物?
楊冀元:馬王堆有一件正在復制,北京故宮還有兩件,上海博物館馬上10月份新館開館,C位的那件明代衣服,還有一件南宋衣服,這兩件衣服目前也正在復制著。另外,還有黃巖博物館趙伯云墓出土的官服,已經開始在采樣了。
微史記:工作如此繁忙,您怎么去解壓?
楊冀元:我的愛好很廣泛,我早年很喜歡玩樂高科技系列,家里面有一面樂高墻,各種各樣的工程車。現在我喜歡玩的東西屬于兩個極端,要么非常冒險,要么非常安靜。冒險的過程中,可以讓我什么都不去想。比如說越野。跟著越野車俱樂部成員,一起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我的車子也因此做了改裝。第二個愛好就比較安靜。我喜歡做漆器。我家里吃飯的碗筷、喝茶的茶壺、茶則,我車子的方向盤套,儀表盤等等,都是我用大漆做的。我現在戴在手上的鐲子,就是我自己做的漆器,材質是蠶絲,先把蠶絲布做成圓型,給它上漆,用的是脫胎漆器的工藝,很輕,鐲子內側貼了螺鈿,因為我五行缺水,螺鈿代表的是水,而漆又是黑色,黑色主水。然后我的工作又是和絲綢相關的,所以胎體又是絲綢的。所以說中國的傳統技藝真的很意思,它可以承載你所有的喜好,然后融合成你想要的樣子。
現在工作真的是壓力很大,晚上回家,就做漆器,讓自己放空,平靜下來。在這樣一個節奏越來越快的社會環境中,我希望成為一個內心平靜的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發現生活中的美好,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個精彩瞬間,同時,在面對各種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或疑難雜癥時,還能保持冷靜和從容,這樣更利于最終的結果輸出。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