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散之草書收藏家、林散之草書鑒賞家,江蘇省收藏家協會副會長王罡(左)正在采訪著名書畫家、鑒定家蕭平(右)先生。 王月舉攝
王 罡:林散之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要求點身后功名。”請你給我們講一講它的由來。
蕭 平:好的。大概是1982年秋季的一天,風特別大,樹葉掉得厲害,我來到林散之先生的寓所中央路117號。他正在寫字。寫完后他似乎很有感觸地問我:“對社會上某些以藝術為誘餌,爭名奪利的現象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一定是前面有人和他談過些什么,他是在有的放矢地問我。于是我說:“這并不奇怪,似乎還是一種‘時尚’。”林散之先生搖頭嘆息,在紙上寫道:“不知恥無以為君子;知恥,近乎勇。”還在“勇”字旁邊重重地加上了兩個圓圈。就當時的書畫界來說,明是非已經不容易,知廉恥就更需要勇氣了。于是,我寫了“不隨時尚,自甘寂寞”8個字遞給他。他笑了,拉長音說了個字:“好”。過了一會,他又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這么一段話: “要求點身后功名。時名狗屁,一死就完了。我也不知見了多少人,當時轟轟烈烈,死后三四十年,煙銷跡滅了,真可憐!”
“要求點身后功名。”一種技藝的成功,就像春蠶吐絲,蜂之釀蜜,絕非一朝一日,要花費很多的時間,甚至一輩子的心血。林散之先生說的“身后功名”,指的是生前對藝術執著、忠誠,乃至獻身,那么身后功名不求而自在。時名不可取,因為時名可能有作假的成份,比如機緣、地位,甚至巧取、欺騙,都可能導致一時名噪。但是,這些都不會長久,更不會流傳后世。林散之先生以前對我說過:“書畫是寂寞之道,要看重身后名。寂寞才有思考,才能感悟,不計現時得失,方能留下身后名。”林散之先生一生甘于寂寞,他把書法與修身當作事業來做,即使出了大名之后,仍然十分勤奮,每天做晨課,臨習《史晨》、《乙瑛》等碑帖,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臨帖一直做到90歲之后,這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林散之先生的“身后功名”,與那些以權位換得來虛名,下臺后很快被人淡忘、才會寫兩筆字便以“書法家”自居,甚至以為“我就是天下第一”的相比,是一面很好的鏡子!
王 罡:林散之先生給你寫了不少作品。僅1972年就為你寫了兩幅長卷,一幅是《杜甫秋興三首》,另一幅是《行書論書卷》,請你給我們講一講得到這些作品經過。
蕭 平:林散之先生給我寫《杜甫秋興三首》是1972年,是用我在南京博物院得到的一張裱畫師丟棄的乾隆時期的拖尾紙寫的。裱畫師在裱畫時,覺得舊紙和新紙裱在一起,結合得不平整,紙的色差也比較大,準備把它扔了。我看見了就對裱畫師說:“這是不是太可惜了。”他說:“蕭老師,你要就拿去用吧。”就這樣我就得到了一張乾隆時期的拖尾紙。這么好的紙,送給誰去寫呢?當然只有請林散之先生來寫。林老拿到紙后說:“好紙,好紙,你放在這里。我等到很安靜的時候給你寫。”不久,有人告訴我說,林老給你寫好了,叫你去拿。我去了以后,林散之先生把這個手卷展開,對我說:“我是想寫八首的,可是寫不下,你的紙太短了,只寫了三首。”我說:“已經非常好了,這是我的臨本。”林老說:“不要臨我的,要臨古人。”
另一幅手卷《行書論書卷》是冊頁裱成的。冊頁的開頭是高二適先生寫的一首長詩。這里還有一個故事。高老有個朋友在四川,這個人有一支毛筆很有名,叫“龍泉劍”。一次,這個朋友把“龍泉劍”寄給高老,請他寫詩。高老看到“龍泉劍”后,很高興,賦長歌一首。林散之先生聽說高老寫了這首長詩,就請高老給他寫在宣紙上。一天夜里,高老想給林散之先生寫這首詩,就起來找林老給他的宣紙,結果沒有找到,找到了我給高老的冊頁,于是高老就先把這首詩寫到了我的這本冊頁上。然后在后面寫到:“林散之見吾此歌屢索為書紙素,今夜起覓紙,不獲,故先為蕭平錄書。散翁系平受益師,此可請尊師為一講貫也,何如?”高老對我說:“林老是你老師,你把這個拿給他看,可請他給你講一講。”我說:“把這個給林老看,估計他會不開心。”高老說:“沒有關系。”高老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后來,我把冊頁拿給林散之先生看,他不開口,過了一段時間才說:“這樣給我看看,就不寫啦?”我又將此話轉告高老,并請他趕快給林老寫。這本冊頁的后面是林散之先生寫的隋代智果的《衍論》,還有《群玉堂米芾論書》,比較長。林老在落款時寫的是“炳文囑書”,后來發現寫錯了,便在后面作了更正:“此冊為蕭平同志書,款誤丙文,特此注明,聾叟附識。”我看了很高興,其中又多了一些趣事。
王 罡:你的學生、也是我的知友,原南京軍區宣傳部的軍旅藝術家黃建新先生談起你的書畫藝術人生,常常興奮不已。他曾多次講過,你是新中國一代書畫大師徐邦達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集書法、國畫、鑒賞、史論、收藏于一身的藝術家。我梳理了一下,像你這樣,當下還沒有第二人。比如,對中國字畫的鑒定,徐邦達老先生有“徐半尺”之美譽,你也有“江南一眼”的雅稱。請給我們講一講你成功的內因和外因。
蕭 平:這個很慚愧。我對藝術的愛好始于很小的時候。記得上一年級,我父母曾經跟我講過,其他小學生一放學就去玩,往山上爬,往樹上爬,說我很奇怪,放學回來,在桌子上鋪一張紙,看圖書,照著書上畫畫,當時還講書上畫的是“小寶寶”,我是“大寶寶”。因為我當時的小名就叫大寶寶。在小學里,我畫畫是最好的,中學里也是畫得最好的之一。我父親是書法家,從小耳濡目染有關系。我父親在工作之余,喜歡看書寫字,經常到舊書店、文物商店,看有什么東西可淘的,家里有不少字畫。我畫得好一些,他就在上面題字,掛在墻上,或者送給他的朋友,以此來鼓勵我。我還經常在暑假中抄《辭海》中的警句,當時我對“五四”時期的一些散文家的作品包括魯迅等,都很有興趣。一個暑假,我用半個暑假來抄寫,讀他們的書。那時候我寫作文,就寫過我的理想,就是想成為一個畫家。我的初中高中都在南師附中上的,這是江蘇省最好的學校,是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名校,學校有專門的美術教室,一般中學是沒有的。學校的畫畫條件很好,石膏像、畫冊、顏料、畫板什么都有,據說石膏像是徐悲鴻從歐洲帶回來的,學校的美術老師都是徐悲鴻的弟子,都是中大美術系畢業的。學校還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印象派的畫,就是在學校圖書館。我從南師附中高中畢業后就進入了江蘇省國畫院。傅抱石、亞明、俞劍華、陳子佛、胡小適、林散之等,這一批江蘇頂級的藝術家經常集中在畫院的桐音館開研討會,我們同學都可以去聽,許多同學不喜歡理論課,而我卻很有興趣,坐在后排,用心在聽。
從少年到青年,我接觸的都是一些頂級的專家名家,特別是1962年山東省政府邀請全國重要的省市藝術家集中到青島避暑,搞藝術研討和實踐活動。當時我就隨亞明老師一起去了,江蘇去的是錢松巖、俞劍華、陳大羽、亞明、張文俊和我,就6個人。我最小,20歲還不到。上海去了一批名家:王個簃、江寒汀、孫雪泥。北京去了王雪濤、李苦禪、吳鏡汀、田世光,還有山東本省的名家。我們住在一起,每天有畫家介紹創作經驗,交流心得體會。后來登泰山、到曲府、看孔廟。當時不少書畫家給我寫字畫畫,印象最深的是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給我寫的兩首詞,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他當時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我自己一直在思考,這條路怎么走。我喜歡寫散文,喜歡書法,又喜歡繪畫,繪畫中又喜歡畫人物。如果我只會畫人物,到大山大水中游覽,我的激情就無從渲瀉。這樣我就慢慢地全面鋪開。我沒有其它愛好,什么卡拉OK、打牌之類的活動,我從不參加,就喜歡藝術。我的經歷也說明了這一條,我在畫院30多年,在南京博物院近20年。在我們這輩人中,像我這樣情況的人比較少。但在前輩中間,能夠做到這樣的人并不少,我的老師徐邦達先生就是這樣,謝稚柳先生也是這樣,啟功先生也是這樣,都是書畫史論和鑒賞齊全。
王 罡:你的齋名叫愛蓮居,你畫了很多荷花,這與你的追求有什么聯系?
蕭 平:肯定是有聯系的。藝術這條路是很長的,中國繪畫史上許多早熟的畫家,有的早死,要么就是到了中年之后江郎才盡。所以,從傳統理念上來講,繪畫追求的是大器晚成。在年輕時候打下一個深厚的基礎,然后在中晚年發揮,尤其到中年的時候,還要溫故知新。像林散之先生就是這樣,到70多歲的時候,天天早上做晨課,臨碑帖。這么高的知名度,為什么還要臨帖?是溫故而知新。我40歲以前,齋名叫朝華館,朝,朝氣蓬勃,充滿活力。要求我自己在早期的學習中,認真刻苦,打好基礎。有了基礎,才能有大的發展。中年以后,恰逢改革開放,人們開始關注金錢,把富起來作為一個目標。社會上開始出現誠信缺失,品質下降。面對這種現狀,我把自己的畫室改為愛蓮居,并請很多名人給我題字。我還寫了一篇文章叫《愛蓮》,把“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作為我的座右銘,意在告誡自己在名利場中,不要隨波逐流。要像蓮花那樣,在清漣中間即使有了驕美的身姿,讓人們羨慕不已,也不能狂妄自大,一定要保持純潔的本質。
王 罡:現在,藝術品市場價格失真,真假失辨,你對這些是怎么看的?
蕭 平:是啊,這都是兩個字作的怪,一個是名,一個是利。書畫界中的炒作之風,近10年來,甚至還要早,是史無前例的。這個炒作有兩種,一個是炒名,一個是炒利。炒名,想往上爬,想謀求職位,想的人多了,怎么辦呢?就不擇手段,通過腐敗,追求到名。第二是利,利就是炒高價。通過拍賣行,其它媒體的介入進行炒作。把價格炒上去,再不斷宣傳,讓人們以為,這么高的價格一定有很高的價值。價格和價值是有聯系的,但又是沒有聯系的,絕對不是你賣得高,藝術價值就一定高。比如石濤、八大山人這樣的大畫家,在生前并沒有賣出什么好價錢,即使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價錢也不高,直到二十世紀初期,人們重新挖掘他們,價格才上去。北京有個大畫家叫葉淺予,以前大家把畫炒得很高的時候,畫廊收他的畫,他出價很低。畫廊老板說:“哎呀,您這么大的名氣,怎么就要這點點錢,有損您的形象。”他說:“這個價還低嗎?現在老百姓拿幾個錢一個月?你這個畫是給誰看的呢?”我最早買林散之先生的字也不貴。那是80 年代,當時沒有拍賣行,只有文物商店,文物商店是對外開放的。有人委托我請林老寫字,主要是賣給外國人的。多少錢一張?10塊錢一張,三尺條幅,一次不能多買,只能買10 幅,100 元。我把錢給林散之先生,他說:“要不要再給你兩幅,應酬應酬。”我說:“不要,不要。”像這樣的書畫家才是真正的有良知、有良心的藝術家。應該說,以前許多藝術家在世的時候,他們作品的價位都是和老百姓接軌的。好在當下書畫炒作之風已得到遏制,有些畫家的價格明顯回落,我認為,這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