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伊始,中南博集天卷與湖南文藝出版社聯合出版了最新版本的瓊瑤經典作品,作品將以“輯”的形式推出,定名“光影輯”的第一輯,收錄了瓊瑤極具代表性的6部作品:《窗外》《一簾幽夢》《在水一方》《煙雨濛濛》《庭院深深》和《幾度夕陽紅》。本文為瓊瑤為新版全集所作的序言,在文章中,瓊瑤回憶了幼年的坎坷經歷,講述了與愛人平鑫濤的伉儷情深,也梳理了自己的創作軌跡。鳳凰文化經博集天卷授權發布。

瓊瑤
我生于戰亂,長于憂患。我了解人事時,正是抗戰尾期,我和兩個弟弟,跟著父母,從湖南家鄉,一路“逃難”到四川。六歲時,別的孩子可能正在捉迷藏,玩游戲。我卻赤著傷痕累累的雙腳,走在湘桂鐵路上。眼見路邊受傷的軍人,被拋棄在那兒流血至死。也目睹難民爭先恐后,要從擠滿了人的難民火車外,從車窗爬進車內。車內的人,為了防止有人擁入,竟然拔刀砍在車窗外的難民手臂上。我們也曾遭遇日軍,差點把母親搶走。還曾骨肉分離,導致父母帶著我投河自盡……這些慘痛的經歷,有的我寫在《我的故事》里,有的深藏在我的內心里。在那兵荒馬亂的時代,我已經嘗盡顛沛流離之苦,也看盡人性的善良面和丑陋面。這使我早熟而敏感,堅強也脆弱。
抗戰勝利后,我又跟著父母,住過重慶、上海,最后因內戰,又回到湖南衡陽,然后到廣州,1949 年,到了臺灣。那年我十一歲,童年結束。父親在師范大學教書,收入微薄。我和弟妹們,開始了另一段艱苦的生活。我也在這時,瘋狂地吞咽著讓我著迷的“文字”。《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這時看的。同時,也迷上了唐詩宋詞,母親在家務忙完后,會教我唐詩,我在抗戰時期,就陸續跟著母親學了唐詩,這時,成為十一二歲時的主要嗜好。
十四歲,我讀初二時,又迷上了翻譯小說。那年暑假,在父親安排下,我整天待在師大圖書館,帶著便當去,從早上圖書館開門,看到圖書館下班。看遍所有翻譯小說,直到圖書館長對我說:“我沒有書可以借給你看了!這些遠遠超過你年齡的書,你都通通看完了!”
愛看書的我,愛文字的我,也很早就開始寫作。早期的作品是幼稚的,模仿意味也很重。但是,我投稿的運氣還不錯,十四歲就陸續有作品在報章雜志上發表。成為家里唯一有“收入”的孩子。這鼓勵了我,尤其,那小小稿費,對我有大大的用處,我買書,看書,還迷上了電影。電影和寫作也是密不可分的,很早,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可能什么事業都沒有,但是,我會成為一個“作者”!
這個愿望,在我的成長過程里,逐漸實現。我的成長,一直是坎坷的,我的心靈,經常是破碎的,我的遭遇,幾乎都是戲劇化的。我的初戀,后來成為我第一部小說《窗外》。發表在當時的《皇冠雜志》,那時,我幫《皇冠雜志》已經寫了兩年的短篇和中篇小說,和發行人平鑫濤也通過兩年信。我完全沒有料到,我這部《窗外》會改變我一生的命運,我和這位出版人,也會結下不解的淵源。我會在以后的人生里,陸續幫他寫出65 本書,而且和他結為夫妻。
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小說,或是好幾本小說。我的人生也一樣。幫皇冠寫稿在1961 年,《窗外》出版在1963年。也在那年,我第一次見到鑫濤,后來,他告訴我,他一生貧苦,立志要成功,所以工作得像一頭牛,“牛”不知道什么詩情畫意,更不知道人生里有“轟轟烈烈的愛情”。直到他見到我,這頭“牛”突然發現了他的“織女”,顛覆了他的生命。至于我這“織女”,從此也在他的安排下,用文字紡織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說。
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寫出65 本書,15 部電影劇本,25 部電視劇本(共有一千多集。每集劇本大概是一萬三千字,雖有助理幫助,仍然大部分出自我手。算算我寫了多少字?)。我卻做到了!對我而言,寫作從來不容易,只是我沒有到處敲鑼打鼓,告訴大家我寫作時的痛苦和艱難。“投入”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因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影響,大多是悲劇。寫一部小說,我沒有自我,工作的時候,只有小說里的人物。我化為女主角,化為男主角,化為各種配角。寫到悲傷處,也把自己寫得“春蠶到死絲方盡”。
寫作,就沒有時間見人,沒有時間應酬和玩樂。我也不喜歡接受采訪和宣傳。于是,我發現大家對我的認識,是:“被平鑫濤呵護備至的,溫室里的花朵。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我聽了,笑笑而已。如何告訴別人,假若你不一直坐在書桌前寫作,你就不可能寫出那么多作品!當你日夜寫作時,確實常常“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寫到不能停,會忘了吃飯!我一直不是“溫室里的花朵”,我是“書房里的癡人”!因為我堅信人間有愛,
我為情而寫,為愛而寫,寫盡各種人生悲歡,也寫到“蠟炬成灰淚始干”。
當兩岸交流之后,我才發現大陸早已有了我的小說,因為沒有授權,出版得十分混亂。1989 年,我開始整理我的“全集”,分別授權給大陸的出版社。臺灣方面,仍然是鑫濤主導著我的全部作品。愛不需要簽約,不需要授權,我和他之間也從沒簽約和授權。從那年開始,我的小說,分別有繁體字版(臺灣)和簡體字版(大陸)之分。因為大陸有十三億人口,我的讀者甚多,這更加鼓勵了我的寫作興趣,我繼續寫作,繼續做一個“文字的織女”。
時光匆匆,我從少女時期,一直寫作到老年。鑫濤晚年多病,出版社也很早就移交給他的兒女。我照顧鑫濤,變成生活的重心,盡管如此,我也沒有停止寫作。我的書一部一部地增加,直到出版了六十五部書,還有許多散落在外的隨筆和作品,不曾收入全集。當鑫濤失智失能又大中風后,我的心情跌落谷底。鑫濤靠插管延長生命之后,我幾乎崩潰。然后,我又發現,我的六十五部繁體字版小說,早已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陸續絕版了!簡體字版,也不盡如人意,盜版猖獗,網絡上更是凌亂。
我的筆下,充滿了青春、浪漫、離奇、真情……各種故事,這些故事曾經絞盡我的腦汁,費盡我的時間,寫得我心力交瘁。我的六十五部書,每一部都有如我親生的兒女,從孕育到生產到長大,是多少朝朝暮暮和歲歲年年!到了此時,我才恍然大悟,我可以為了愛,犧牲一切,受盡委屈,奉獻所有,無須授權……卻不能讓我這些兒女,憑空消失!我必須振作起來,讓這六十幾部書獲得重生!這是我的使命。
所以,在我已進入晚年的時候,我的全集,再度重新整理出版。在各大出版社爭取之下,最后繁體版花落“城邦”,交由春光出版。簡體版是“博集天卷”勝出。兩家出版社所出的書,都非常精致和考究,深得我心。這套新的經典全集,非常浩大,經過討論,我們決定分批出版,第一批是“影劇精華版”,兩家出版社選的書略有不同,都是被電影、電視劇一再拍攝,膾炙人口的作品。然后,我們會陸續把六十多本出全。看小說和戲劇不同,文字有文字的魅力,有讀者的想象力。希望我的讀者們,能夠閱讀、收藏、珍惜我這套好不容易“浴火重生”的書,它們都是經過千錘百煉、嘔心瀝血而生的精華!那樣,我這一生,才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