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涼州是絲綢之路的重鎮、河西走廊的門戶,曾出現在眾多詩詞中,甚至“涼州詞”在唐代成為專門的曲調。
一個個原本抽象單調的地名,因為進入詩歌變得具體而生動,有了色彩、聲音和氣息。這些地名融入詩歌,存儲著豐富的人文地理信息,記載著鮮活的時代生活內容,隱含著滄桑的中國歷史變遷,寄寓著個人的道德力量和價值指向,彰顯著民族的文化氣質和精神風度。
一處地名,當然是一個名詞。
但這僅僅是在開始的時候。如果你深入進去,知曉了它的前世今生,來路去處,可能就不會這樣想了。你會發現它擁有更為豐富的詞性。尤其當它被嵌入了古詩詞,被一再地吟詠。
此刻我坐在窗下書桌旁,面向南方。二十層的高處,視野中少有遮擋。秋日澄澈的天空片云不存,純粹的蔚藍色一直延伸向天際。朝向是一種天然的提示,為想象力的驅馳提供了區域。意識沿著幾乎徑直的方向奔跑,遠遠超過高鐵的速度,甚至不限于光的速度,是劉勰《文心雕龍·神思》里“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的速度,是佛家教義中“一時頓現”的速度,乍一起念,剎那之間,便鎖定了一個巨大的目標,一千公里外中國腹地的大都會,江城武漢。
武漢。扼南北之樞紐,據東西之要津,因而自古便被稱為“九省通衢”。自古,詩人騷客便競相狀寫它的萬千氣象,其中尤以吟誦黃鶴樓為多。流傳最廣的,當屬唐代崔顥的《黃鶴樓》了。這樣的句子不會有人感到陌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蹲踞蛇山之巔,近兩千年間,黃鶴樓屹立成了江城的地標,一任大江奔流,歲月遞嬗。
但實際上,有關這座“天下江山第一樓”的出色詩句還有很多。“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銀濤遠帶岷峨雪,煙渚高連巫峽云”(王十朋);“千帆雨色當窗過,萬里江山動地來”(吳國倫);“鄂渚地形浮浪動,漢陽山色渡江青”(陳恭尹)……長江穿越三鎮向遠方流瀉,這樣的句子濺落在多個朝代的詩詞冊頁上,水汽氤氳。
且讓想象也隨著江水的流向一路向東,瞬間便會抵達南京。大江的下游,水量更為豐沛,詩篇也愈發繁多。“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朓);“碧宇樓臺滿,青山龍虎盤”(李白);“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王安石)……六朝古都,天下名邦,其美不可方物。但一座城市亦如一場人生,悲欣交集,盛衰相繼。兵燹頻仍,王朝更迭,禾黍之傷,興亡之怨,仿佛黯黯煙云,籠罩在石頭城上。“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李白);“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韋莊);“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薩都剌)……
然后不妨再來一次小幅度的偏移,目標在東南方向,三百公里。杭州,古稱錢塘、臨安、余杭。名字不同,不變的是天堂和仙境的美譽。且不再追古撫今,只將它的美好約略端詳。索性也就援引幾句,而把更大的空間交付給想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鳳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柳永)。就在前年,三秋桂子飄香、十里荷花綻放之際,一次美輪美奐的盛大峰會,云集了多國政要,恍若鮮花著錦,讓曾經的繁華相形見絀。
經過這些古詩詞的點化,一個地名分明超越名詞的簡單指代功能,而具有了更為豐富的意涵。你能看到它的姿態趨向,是屬于動詞的;看到它的樣貌色澤,是屬于形容詞的;而這些地方在我們心中引發的向往、贊嘆、感傷等種種情緒,不用說又涂抹上了嘆詞的屬性。伴隨著詞性的不斷疊加,也是它自身的漸次袒露。吟哦之間,意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