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非科幻愛好者來說,《科幻世界》雜志主編姚海軍的名字多少有些陌生,但所有認識姚海軍的人,都會認可他在中國科幻圈的重要分量。著名科普界元老董仁威叫這個后輩“科幻掘金人”,而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則褒獎他為“中國的坎貝爾”——在美國科幻文學界享有盛名的約翰·坎貝爾,是美國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開山鼻祖,一生主要工作是主編《驚險科幻小說》雜志,培養影響了一大批科幻小說家。
日前,姚海軍與國內近十位科幻名家一起接受訪問,輯成《追夢人:四川科幻口述史》一書,他們的人生歷程正好構畫出中國科幻所走過的半個多世紀艱難而輝煌的歷程。長江日報記者4日對姚海軍進行了電話專訪。
30年前創辦中國第一份 科幻“同好雜志”
正如科幻小說往往具有傳奇色彩,姚海軍的科幻生涯無疑也是一個傳奇。因為從小就對科幻抱有濃厚興趣,1986年,還在技校讀書的姚海軍自任會長,成立了“中國科幻愛好者協會”——這是中國第一個自發成立的科幻愛好者組織,星河、韓松、王晉康、何夕、柳文揚等后來整整一代科幻界的骨干作家都是這個協會的會員。
后來,姚海軍又自己籌錢,手刻蠟紙,油印出版了屬于科幻愛好者的《星云》雜志。《星云》最初只有幾十冊,一年出三期,科幻迷們在上面推薦、點評作品,出版社在上面發布新書信息,作家們在上面跟讀者分享創作。那時的姚海軍沒想到,如此簡陋的一本小冊子,竟會是中國科幻界“同好雜志”的開端。
1988年,姚海軍技校畢業,被分回到黑龍江伊春的林場做林業工人。他白天是個工頭兒,晚上則忙著編《星云》,印《星云》,寄《星云》。他就這樣堅持了十多年,《星云》在圈子里名頭越來越響亮,許多科幻作家都是從這里獲知國內外最新科幻動態。后來身為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的吳巖曾把《星云》帶到美國,作為中國科幻的代表雜志參加展出,引起了很大反響。
1997年《科幻世界》雜志舉辦“北京國際科幻大會”,除了科幻作家,還請來了多名俄羅斯和美國宇航員。遠在北國的姚海軍此時生活拮據,以為自己會錯過盛會,沒想到全國的科幻迷們私下組織了一次“眾籌”,為他湊足了到北京的車票錢。
這次盛會讓姚海軍見到了十多年素未謀面的“哥們”,也讓他終于決定離開遠在北國的林場。幾經輾轉,1998年,姚海軍終于進入了《科幻世界》雜志工作,開始了全新的科幻生涯。
成為《三體》 走向世界的“幕后推手”
剛進入《科幻世界》時,姚海軍被安排在“讀者俱樂部”,每天拆成堆的讀者來信。也就是在這一年,姚海軍在簡陋的辦公室親手拆開了一個信封,看到了一個作者給《科幻世界》的第一份投稿。文稿用了當時少見的電腦打印,只有落款是手寫的——“山西娘子關熱電廠劉慈欣”。
姚海軍先看了一遍那個兩千多字的稿子,用偏愛“硬科幻”的他的話說,“宏大想象力、寬闊的視野便讓我為之興奮”,他將稿子轉交給時任編輯部主任田子鎰,田子鎰看完之后,準稿意見寫了四個字:描寫恢弘。幾個編輯為這個稿子討論得眉飛色舞,當時的雜志主編、著名作家阿來推門進來,看完之后當場決定簽發。阿來對劉慈欣的才華大加贊賞,后來甚至專門為他的創作召開研討會,希望幫助這位作者在文學性方面再獲提升。這一年,劉慈欣在《科幻世界》上發表了四篇作品,并且拿到了“銀河獎”。
1999年10月,姚海軍正式調進了雜志編輯部。2006年,當劉慈欣第二部長篇《三體Ⅰ》的書稿完成時,姚海軍強烈感覺到這是一部與以往大不相同的作品。于是,姚海軍決定在當年的《科幻世界》上連載《三體Ⅰ》,這也是迄今《科幻世界》歷史上唯一一次全文連載一部長篇作品。整整八個月的連載,讓劉慈欣和他的“三體世界”贏得了青年讀者的狂熱喜愛。
在焦急的等待中,2010年8月,還是姚海軍第一個看到了《三體Ⅲ》的初稿。僅僅只看了一部分稿子,姚海軍就激動得徹夜不眠,熱淚盈眶。兩個月后,《科幻世界》聯合重慶出版集團直接推出了單行本《三體Ⅲ:死神永生》。這本小說中奇異瑰麗的想象,深邃嚴肅的思考,讓原來從不讀科幻的演員、音樂家、詩人、投資人等都開始在微博上大發自己的讀后感,果殼網科學活動主持人小姬的說法也流行開來——世界上分成兩類人,讀過《三體》的,和沒有讀過《三體》的。此后隨著《三體》英譯本在大洋彼岸落地,劉慈欣在西方科幻文學界影響力的持續擴散,他終于斬獲了2015年的“雨果獎”。
有人說,沒有姚海軍,可能就沒有今天的劉慈欣,但姚海軍卻對這一點并不認同。“當伯樂,這是編輯的本職工作。有很多作家,沒有你這個編輯,他也會出現。優秀作家在你的職業編輯生涯中出現,是一種幸運。有了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編輯的價值才會被凸顯出來”。
警惕中國科幻的“后發綜合征”
隨著以劉慈欣、郝景芳為代表的中國科幻作家這兩年在國際上受到高度關注,很多人認為中國的科幻進入了又一個黃金時期,姚海軍卻冷靜得出奇:“與那些科幻強國相比,中國還有很遠的路要走,特別要警惕中國科幻的‘后發綜合征’。”
姚海軍說,20世紀80年代初,各種文學類型、流派,各種各樣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涌進中國。就文學來講,西方的多年嘗試,意識流小說、存在主義、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幾乎同時進入我們的視野,令人目不暇接。以前沒有機會實踐的創作理念,都在上世紀80年代很短的時間內被實踐。
“回到科幻,過去我們的創作理念相對單一,其創作理念沿襲蘇聯的科普理論,作品都很簡單,服務于對國家建設前景的展望。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各樣的科幻流派也進來了,賽博朋克、太空歌劇、新潮流……百花齊放。我們的科幻作家在短時間內同樣做了大量嘗試。但是這些嘗試,在今天看來,除了傳統科幻——劉慈欣、王晉康、何夕他們這個方向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很多其他方向上的嘗試都淺嘗輒止了,很多東西并未被消化。”
“我所說的警惕‘后發綜合征’主要是說,因為沒有時間從容地去做全面綜合發展,現實會呈現出面對未來時的基礎不牢。”姚海軍說,“其實這么多東西涌進來,消化它們是需要時間的,我們不能盲目樂觀。”
訪談姚海軍
魯迅年輕時就翻譯過科幻小說
讀+:《追夢人》這本書主要講述了四川科幻史,四川在中國科幻領域的地位如何?
姚海軍:歷史造就了四川在中國科幻領域的獨特地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四川就有好幾位成績優秀的科幻作家;在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科幻寫作停滯之時,四川《科學文藝》雜志,也就是《科幻世界》的前身,是當時幾乎全國唯一的科幻雜志;后來,《科幻世界》又成為了全國乃至全世界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志,成都也成為了中國的“科幻之都”。有一句評價我印象很深,那就是成都是地理上的洼地,但是中國科幻的高地。
讀+:新書封面上有一句話是“他們拓寬了想象的疆域”,您如何解讀這句話?
姚海軍:其實我更經常說的是“更新國人的想象力”或者“更新國人的想象空間”。1998年我進入《科幻世界》工作的時候,曾經專門花了好幾天到書店里去研究讀者。剛開始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到好多家長領著孩子買凡爾納的書,這說明科幻是有市場的;但接連幾天之后,我心里又生出些悲涼,當時的中國讀者還沉浸在100年前的西方人想象里,孩子怎么會有未來。后來我們決定引進翻譯一系列西方最新的科幻作品,推出“視野工程”,就是想讓我們的孩子、我們的科幻作家、我們的理論研究者,能有一個更新的想象世界。
讀+:中國人的想象力是落后于西方的嗎?
姚海軍:科幻寫作是從西方開始的,是個舶來品,但不能說中國人就是沒有想象力的。比如說魯迅年輕時就曾翻譯過《月界旅行》等科幻小說,并有那句常為中國科幻界所樂道的名言:“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還有一件更讓我唏噓的事情是,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就曾讀到葉永烈的一篇科幻文章,他在里面講到有人發現了恐龍蛋,并通過它孵化出了恐龍。結果十幾年后,美國人邁克爾·克萊頓才寫出了《侏羅紀公園》,這個從圖書、電影、公園等各個領域席卷全球,橫貫了整條文化產業鏈。
中國科幻的未來在于原創力量
讀+:中國科幻未來的發展,取決于原創科幻小說的創作水平?
姚海軍:對,中國科幻的未來就在于原創力量,在于有沒有科幻大師。本世紀初,中國最好的科幻作家一本書也就只能賣到1萬冊左右,我們覺得這個太不正常了。所以當我們2004年開始推“中國科幻基石叢書”的時候,我們訂下了一個小目標是3萬冊。沒想到這個叢書的第一本錢莉芳的《天意》,居然就創下了15萬冊的銷售紀錄。事實證明我們對于科幻市場太沒想象力了,后來我們思考了一下,這本書可以說是開創了中國穿越小說的先河,受到歡迎是偶然中的必然。
讀+:中國科幻作家群體的現狀如何?
姚海軍:中國的科幻作家隊伍大概只有兩三百人,對于一個有著龐大人口的國家來說,這個比例實在太低,與日本、美國相比還有差距。另外,這個群體的結構也不太合理,中國科幻要想打開局面,除了要有自己的暢銷書和暢銷作家之外,還應該多樣化。不能都是劉慈欣,也不能都是王晉康,有一位成功的作家,對于中國原創科幻文學的發展會有極大的帶動作用,但我們更希望出現一個群體。有更多的類型、風格,來滿足不同的讀者的需求,中國科幻才能發展得更好。
讀+:中國原創科幻與西方科幻小說相比,自己獨特的價值在哪里?
姚海軍:與西方科幻小說相比,中國原創科幻的價值在于對未來的不同構想。我們為什么更喜歡中國作家創作的科幻小說?是因為中國人關心的未來和西方人是不一樣的,中國讀者關心的是中國的未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未來,關心的是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世界觀來解決未來問題的可能性。
在王晉康的小說《終極爆炸》,未來的農業由掌握著基因霸權的大公司所壟斷,而中國農民買到的種子,則是經過基因技術處理的產物,它們的第二代種子不能發芽。這徹底改變了中國農民世世代代遵循的“留種子”的傳統,他們認為這有悖天理。這樣的思考和想象只有中國作家才會有,而這就是發展中國原創科幻的價值。
比如韓松,用科幻的鏡子對照社會的現實,他的小說是中國現實非常好的寫照。而劉慈欣的作品則是核心科幻,是類型文學存在的價值所在,只有核心強大,才能談突破邊界。
中國需要一部能引發轟動的科幻大片
讀+:劉慈欣、郝景芳先后獲得“雨果獎”,國外對于中國科幻是否有了全新的認識?
姚海軍:在科幻領域,以前中國與西方的了解是單向的,西方人常問,中國人也有科幻嗎?現在西方開始發現中國的科幻,他們掀起了一個小小的好奇心熱潮,西方與中國的了解開始是雙向的了,中國科幻不再是一個“孤獨星球”。美國、日本的科幻雜志開始刊登中國最新一代科幻作家的作品,在國際科幻大會上,很多人的發言都會提及中國科幻,提及《三體》,這是可喜的變化。
讀+:他們的獲獎對中國科幻又意味著什么呢?
姚海軍:我想我們應該調整一下對科幻作品的心態。劉慈欣獲獎點燃了我們內心對科幻的熱情,郝景芳獲獎有助于我們把心態調整到平常心。因為中國年輕一代的科幻作家正在成長、進步,未來有很多可能,不排除會獲得更多的世界性獎項,所以郝景芳獲獎可能預示著中國科幻小說的一個正常的狀態。
讀+:中國科幻與西方科幻相比,還有哪些短板?
姚海軍:如果單純從科幻寫作來說,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劉慈欣與世界級的科幻大腕們沒有差距,在有些方面甚至已經超越了他們。中國科幻的更大差距應該是在“產業化”方面,相比各個影視公司、視頻網站對于“IP”(知識產權)重要性鋪天蓋地的轟炸,《三體》三部曲完結后,它的口碑并沒有對科幻產業造成什么根本性的顛覆。拿科幻電影舉例,我們現在缺乏對科幻有著足夠理解的制片人、導演,也缺乏對中國科幻人物形象有獨特創造力的美術設計師等等,所以我們還沒有底氣拍出一部能引發轟動的科幻大片。
讀+:科幻對于一個國家的重要性何在?你對中國科幻的未來有什么想象?
姚海軍:想象力是創造力的前提,一個缺乏想象力的國家,也難以成為一個具有創造性的國家。作為一名科幻從業者,我希望中國科幻的根基更牢,產業化發展更好,能少走一些彎路,能與讀者與觀眾的期望值少些差距。具體來說,我希望能更快出現一部中國人自己的科幻電影。